博弈

博弈

柏怀瑾心里也是泛出苦意,莫名生起了一股火气,几近是咬牙切齿道:“那的确是,金辉紫微帝星。”

“不早不晚,时机还真是凑巧,君佑不愧是这天地的亲子,竟然独得这样的偏爱。”

孟帷看着偌大天幕中划过的星光,耀眼地像是晴空里的太阳,被炽热和火光包裹其中,在天际留下金色的辉光。

他不发一言,静静地伫立,像是在思索些什么事情。

但其实他并没有在过多地想对策或是时机问题,甚至连冷嘲的心思都没有生起。

他只是在想此时躺在床上的那人。

星杳像是天边的皎月,清冷淡漠,却又温柔得过分。

他身上有帝神的尊荣和责任,将他的面容恍若罩上了朦胧的银辉。

捉摸不透又那般虚无缥缈。

余岁却更像悬落垂空的弦月,洞察人心善于周旋,公子翩翩温润如玉,笑意却从不至眼底。

让人在不断亲近的同时也绝不会忽视掉他锋利的棱角。

他是一个疯子,是无比真实的存在。

星杳其实一直都是余岁,并不是历经了那些苦难后,才觉察到人心难测。

相反的是,星杳聪明通透得过了头。

他从来都明白人性淡漠,他不是自欺欺人,只是这天地之大,好人总是需要汲取一些微末的善意才能看到希望。

所以星杳做了这奉善之人。

他不受制于规矩,不必遵循礼法,心思澄澈而淡漠,秉着一颗善良的心。

可星杳动了情,甚至在他一贯心如止水的心绪上,第一次出现了“偏执”的情绪。

以至于,亲手断了自己的生念,将自己送上了不归路。

孟帷低下了头,他不得不承认。

他现在很想和他的阿岁说说话,甚至愿意付出一切的代价。

在那位乾坤帝神星陨之后,众位神官也并非是手忙脚乱,而是纷纷前来寻柏怀瑾商议如何应对尘千错。

毕竟是星杳都险些不敌的鬼王,现下重新入世却又不作为,这才是令人惧然的一点。

神官们被柏怀瑾安抚了回去,只说是静观其变。

他们三人并不急,孟帷的心思也并非被余岁的伤势全数填满,他强迫自己分出了一部分来思考一些问题。

比如,尘千错什么时候才会沉不住气来寻他。

不过他猜,很快。

孟帷去过几次瞬溪,试图探出尘千错的目的,同他谈了两三次。

但对方顾左右而言其他的本事依旧了得,他不得不靠自身的神力和鬼气对那些蠢蠢欲动的妖鬼进行镇压,连同尘千错待他都算得上客气。

他并未意识到,他的嘴里念叨着一个名字。

那两个字确确实实是“君佑”。

孟帷猜得不错,尘千错在君佑星陨后的第三日终于沉不住气了。

善若守着寄长思,见一片红云悠然地飘游过来,一阵一阵云集的鬼气更是令这晴空冷了很多。

尘千错像是极有教养的贵公子,闲适地走近善若,而善若得到过孟帷的指示,脸上也并未显露出除客气以外的任何表情,并且非常温和地做出“请”的姿势。

孟帷当然是在等他。

因着妖冥虚空之境中好歹也相处了那么些年,总归是了解他的这位老朋友。

明明是极度的自负,却也保持着一贯的风雅,是孟帷见过的任何清贵人家公子所不能比拟的。

“冥灵大人,这是专程在等着本座?”

尘千错悠悠的声音传了过来,像是觉得自己表达的喜悦之情不够明显,还特意又补了一句。

“荣幸之至啊。”

孟帷轻轻地叹息,几不可闻,有些无奈道:“数万年过去了,我还是很不习惯你说话的腔调。”

“本座又不是九重天的神官,不必守那死板的秩序,说话当然是自由又随性,溪午大人既然不喜欢,那本座还是收敛一些,如何?”

孟帷转头看着他。

只消一眼,尘千错见到了他瞳中的无可奈何,还有那像是看穿一切的清明澄澈。

他勾了勾唇,觉得真是很有趣。

“好歹也是多年的朋友,溪午大人就这样招待本座?不说请进殿里去坐坐,好歹也不会吝啬一壶酒吧?”

“殿中是我心上人在修养,不便打扰他休息。”

“但若是酒嘛,鬼王大驾光临,自然是要喝得尽兴。”

孟帷极有风度地撤身,身后是一副玲珑棋盘,黑白棋子分在两侧。

尘千错再度勾唇,信步走了过去。

尘千错走至棋盘前,却并未落座,半面面具后的目光有些迟疑。

“溪午大人是执黑,还是执白?”

“如今的情形来看,我执白棋或许更合适一些,鬼王觉得呢?”

“此话怎么说呢?”

尘千错的语气真挚,带着一些切实的请教。

孟帷对他的装傻充愣满不在乎,并没有含糊其辞,而是非常耿直地说:“眼下鬼王大人算定,运筹帷幄,而我处于被动,又对您的心思毫无头绪,可不是只有见招拆招,行一步算一步吗?”

尘千错显然是没想到孟帷说得这样直白,有些吃惊道:“溪午大人同本座这般推心置腹,让本座很是无措啊……”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请尘千错坐在黑棋的那方,而自己则是坐在了对立面。

在棋盘上出现了两壶酒时,忽而想到了什么,带着些戏谑地语气问道:“两方博弈时饮酒,我倒是无所谓,只怕鬼王喝醉了输了棋,不认账又怎么办?”

尘千错听闻此言,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端坐着的人。

“那看来今日溪午大人不止是要同本座博弈,而是要猜心啊。”

说罢两袖一挥,坐得稍稍端直了些,但声音仍是懒懒的。

他撚起一颗晶莹剔透的黑子,随意地落在棋盘上。

“请便。”

孟帷的手指修长,虽不敌沈宜松的,却也是指节分明。

两指夹起白子时,他看到那抹莹白色倏尔想到了殿中人,不禁笑了笑。

落子后,他另一只手握着酒壶,随意地喝了一口。

冰凉辛辣的酒灌入喉中,让他格外清醒,与此同时尘千错隔空敬了他,也品了一口。

“此酒醇香清冽,却寒凉刺骨,溪午大人还是少饮些为好。”

尘千错的动作很是潇洒,却能瞧出无边的魅力,第二颗黑子也随即落下。

孟帷苦笑,“鬼王莫要再关心我了,也不怕我心生误会。”

“误会?”

尘千错见孟帷的白子落下,“什么误会?”

“误会鬼王对我有些不同寻常的情愫,比如……”

孟帷见明了尘千错按下黑子时的一怔。

“心悦我什么的。”

红衣的鬼王低低地笑出了声,那声音竟然意外地清朗迷人。

“溪午大人说笑的本事,还是那么令人迷恋。”

尘千错摇了摇头,像是有些惋惜。

“可惜本座要让您失望了。”

“让你见笑了。”

孟帷嘴上说着此话,脸上却丝毫没有歉意,将白子落下后再度仰首灌下一大口酒。

“溪午大人的心情似乎不太妙,是因为星杳吧?”

尘千错随口一问,落下黑子后也饮了一口酒。

孟帷直直地看着他,“那鬼王的心情似乎不错,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尘千错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指尖敲了一下棋盘,示意孟帷该落子了。

孟帷置若罔闻,仍是深深地凝了一会儿。

直到一片叶子落下后恢复如常,恍若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孟帷落了白子,“你诏令妖鬼两族吸纳天地灵气,是仅仅要重现当年的景象,还是在针对我?”

尘千错不慌不忙地落子,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孟帷的话,有些失去兴致地说道:“溪午大人这是一颗子问一个问题吗?似乎有些急躁了。”

孟帷在他落下黑子后随即落下一颗白子。

两指按在棋盘上颇有力度,雷霆万钧之势化作凝指力,就那么在棋盘上聚拢了起来。

“是啊,我有些急躁了。”

孟帷极为诚恳地承认这一点,又不错一眼地盯着尘千错。

“可能够光明正大爱他的人,唯我有这个资格。”

“他默许的。”

孟帷笑了笑,仰首时酒水顺着嘴角溢出滑落至喉间。

柔和的光洒在他俊美而坚毅的面容上,削弱了少许锋利的棱角,是将军历经沙场百般磨炼后锻造的沉稳,眼中是看尽人间生死的寡淡而鲜活。

像是瞬溪烧焦的尘灰中,长出来的莹白栀子,花瓣上泣着血色,在绝望的逆境中重生。

尘千错没再说什么,孟帷也并未说话。

两人默契得真的像是许久未见的故人,只是在一时兴起时,提着酒来叙叙旧。

孟帷的心思不在棋局上,同尘千错相顾无言地一来一回。

尘千错始终含着笑,却不再看孟帷一眼。

“其实若非是他看得太明白,在其中痛苦碾转,万般撕扯,想必昔日的灵枷帝神,就是今日的鬼王。”

尘千错敬了这天地一杯,“谢过了这天地给他一颗玲珑心,否则本座岂不是无名之辈?”

“有句话说得好,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倒是说得不错。”

孟帷点头表示赞同尘千错所言。

“孟将军是抱了必胜之心吗?”

尘千错的语气很是真挚,仿佛他只是孟帷一个知心好友,而不是此番孟帷必须要战胜的对手。

“您这样问,像是能由我作主一般。”

云淡风轻的一句,一片殷红的花瓣飘零落在棋盘中,覆盖在一颗白子上。

尘千错面具下的笑意加深,配上一袭红衣和白发,显得格外蛊惑人心。

他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像是在讨好孟帷。

“孟将军要求的事,本座哪有不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