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锋

争锋

一方内堂,白衣高洁,雪色无尘,墨玉深敛,红衫骄矜。

齐聚在这铜炉前,彼此无言浅笑,默契地好似一心同体。

势均力敌,并肩同行。

“这面具做得很是别致,是谢未言大人送予你的?”

孟帷握着余岁的手,一并放在铜炉前,颇为真挚地赞赏道:“你倒是伪装得极好,若非怀瑾那日骤然出现在我孟府私宅,恐怕我到现在都还没想通透。”

宋思了侧身挖了柏怀瑾一眼,佯装惋惜道:“我自问算无遗漏,竟然忘了这处小瑕疵,让孟将军幡然醒悟了过来,这也难怪将军对失踪的南府郡主如此不上心。”

“原本我也在猜测为什么火药遍布庆里南安两座郡城,却并未往洛城迁移,而除了南安的南府七郡里更是没有火药的踪迹。”

“原本我也并不明白为何张自真和祁颂被劫走后,为何怀瑾话里话外都暗示我主使人是祝烬或是尚宇则,若非我早已知晓,其实我也并不会想到宋姑娘身上。”

“怀瑾当时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情的模样,留在那里也只是为了让我相信祝绾是真的被绑走了,而此举也让我决计想不到张自真大人又被送回了柏府,这招可谓是一箭双雕。”

“庆里郡时,我胡乱猜测出宋识月的身份其实可以说是误打误撞,宋姑娘心思奇巧能言善辩,却并没有否认那一番话。”

“其实您完全可以将一部分真相吐露出来,例如谢未言对您有情,这样我能明辨出宋识月已然身死的事实便又会受到阻碍,而宋姑娘的身份也可以隐藏得更久一些,可您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因为一旦被我知晓谢未言对宋识月的情意,我就会揣测谢未言是否牵扯到了这场阴谋之中,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您为了让他置身事外,竟然全盘皆认。”

“也许你会说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一切都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

“可是我这私宅位置偏僻,就算云中白鹤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怎地偏那么巧怀瑾就出现在这里,正巧宋思了又出尔反尔将祝绾一并绑了去。”

“再想想怀瑾在朝堂上为沈宜松辩白,甚至不惜得罪谢蓝田将军和俞道非侯爷两位人物,以怀瑾对安成王的忠心,这些事做得有些没有由头。”

孟帷忽地转了话锋,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恍然道:“几年前,沈宜松同你我一道下山时,就是那个时候你们二人协商好的吧?”

宋思了笑意渐深,好笑地盯着柏怀瑾。

后者则显得有些无可奈何,沉默不言。

余岁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量周旋,又擡眼对上孟帷的视线,四目相对之间是不由说的淡然。

孟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冬日里还下着小雪,你也不嫌这面具戴着凉,长得又不寒碜,非要给自己贴上一个丑如夜叉的名号,明明朝堂中已是你安成王府的一言堂,还装成两股势力。”

“王室中人都有沽名钓誉的毛病么?”

纤细的酥手抚上,缓缓摘落

她颇为无奈地摇头,眼瞳里却闪烁着狡黠的光,像极了林中的小鹿。

“本郡主岂止是长得不寒碜,明明就是倾国倾城的容颜,偏你那嘴里说不出一个好字。”

余岁好整以暇,漫不经心地将手从孟帷掌中抽离出来。

“柏大人是何时知晓的?不妨让在下猜猜,或许是在庆里郡的时候?”

那时柏怀瑾一反常态冲着沈宜松发怒,被祝绾拦下带出了客栈。

回来后祝绾十分反常,本与柏怀瑾一向水火不容的她竟然在余岁的示意下,还送了柏怀瑾回天都城一程。

柏怀瑾轻轻地点头。

孟帷那时并不明晰朝中局势,但柏怀瑾却暗中看出了安成王府与谢家之间微妙的关系,再加上安成王祝砚对柏怀瑾也并不十分避讳,稍加联想便猜出了宋思了的真实身份。

那时柏怀瑾设计与祝绾单独相处,也是为了她布下的棋局不被勘破,借着沈宜松的嘴将尚宇则与祝烬的隐秘关系告知给孟帷,同时将祝绾置身事外。

这样孟帷与宋思了的目的有了交界点,而同时他也在暗中协助,将宋思了这个名字瞒了下来。

这才在离钟城一战和庆里,南安两郡险些倾覆这两件事上完全没有宋思了这个人的痕迹。

所以宋思了的手上干干净净。

“不。”

余岁斩钉截铁地说道:“但凭柏大人一人之力,做不到这么滴水不漏。”

意有所指地明显。

孟帷顺着余岁的话接道:“王妃的确不知情,但王爷又怎么会任由着你一小女子胡闹?”

祝绾一脸的愉悦,高挑着眉。

“不错,父王一直在纵着我行事,连同着谢家与随都侯府,包括我所不知情的柏府,换句话来说更为合适。”

“除了太师府,王家,沈家,整个天都城都在助我将祝烬逼向末路。”

“所以你越发任性无畏,将两郡百姓的性命当作儿戏?”

孟帷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笑意已敛去,剩下的神情可以算是冷淡。

祝绾含笑地望着他:“我不是让你赢了吗?况且子母虫是余公子给的,若是我杀了人,那也是余公子递的利刃,你这般徇私,可是在刻意包庇余公子?”

“祝绾。”

孟帷回忆起在庆里郡宋思了站在无人街道上放出迷惑他的病患时云淡风轻的模样,依然觉得心情十分沉重。

“我从前只当你是刁蛮任性,却不曾料到你竟是如此心狠手辣,死在自相残杀,死在禁军乱刀之下的病患百姓岂止千数,离钟城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战士更是数不胜数,你做这些决定之前王爷知情吗?”

“父王并不知晓我的这些举动。”

“郢川镇时,你将问诚符贴于我身上时问出的结果我想你还记得,那些钱财我的确是用来贿赂了一干官员,买通了一条还算顺畅的道路,这些并不是我父王替我安置妥当的。”

祝绾无比镇定地看着孟帷,看了半晌蓦地笑出了声。

“我承认我做得有些过分,我也敢承认我所犯下的罪过,但我还是宋思了时,那一番话你好像没记住,要我再说给你听一遍吗?”

“还有,我做的事与我父王无关,他也曾规劝过我,但无济于事,他只能替我遮掩过去。”

“我父王高风亮节,并不屑于与祝烬那个疯子争抢,但我看不过眼,我也不是那任人揉搓的面团,祝烬德不配位,我送了他一程,有什么错吗?”

柏怀瑾见情况不对,及时将祝绾揽在身后,“郡主,别说了。”

“你这样,与祝烬有何区别?”

孟帷低声说着,声音愈渐低落了下去,趋于哑然。

“难道一定要以这样的方式吗?”

祝绾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她的目光转向了余岁,愈渐意味深长。

“我想余公子对你也并非是全无保留嘛,你现在是不是还以为宋识月一事只是一场意外?那个人难道就真的见到了宋识月面具下的鳞皮吗?”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她继续道:“余公子的话术出类拔萃,你的思绪不自觉地就被他牵着走。你是不是也很想不通为什么我表哥有勇气拉着整个亲族陪葬却对情爱一事望而却步?”

“因为那个时候,宋识月已经死了。”

“她根本没有等到同谢未言私定终身的那一天。”

“在祝烬和尚宇则的威迫下,谢家与安成王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宋识月死后,我表哥发了疯一样地冲往那片废墟,捧起的只是零碎的骨架,余下一个金铜面具被表哥视作珍宝,他失神恍惚了近一年。”

“我借故从方壶山下去瞧他时已不成个人样,若非为了家族荣耀,我们何苦过得如此窝囊?”

祝绾像是再也说不下去,身旁的柏怀瑾扶住了她因着气愤而不住颤抖的身体。

接着她的话说道:“宋识月被人窥见真容的时机太过凑巧,在下想来余公子并不仅仅是凭着一些言语上的挑衅或是官位上的调剂惹怒了谢家和安成王府,更大的契机恐怕是宋识月的死。”

“因为有宋姑娘的死当作先机,其后的动作才显得格外嚣张和肆意妄为,这才足以激怒一直选择明哲保身的谢家和安成王府。”

余岁听闻此言一直都很平静,平静地恍若在听一则无关于己的故事。

他没有看孟帷,尽管他知晓孟帷的目光一直都在自己身上。

余岁已经在心里刻画了许多孟帷眼眸如今的模样,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堪或是愧疚。

想通了这一点后,他甚至浅浅地笑了。

“柏大人说得不错,在下的确是这样想的,也的确这样做了。”

祝绾深深地凝望着余岁,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极力抑制着什么。

“所以孟帷你看,在舍弃一个人的性命能够取得如此出乎意料的巨大收获时,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残忍,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有错,但我是为了战役的胜利,你的余公子是为了什么呢?”

柏怀瑾擡眸向孟帷望去,发现孟帷的神色其实很淡然,似是听闻了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既已是我心中认定的人,无论他为了什么,无论他如何去做,我都不会再因着片面之词而随意疑他。”

“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他的苦楚,而这一切皆拜世人所赐。”

孟帷只是盯着面前的余岁,眸中的心疼被人看得分明。

“尽管是这样,他也从来未曾伤过无辜之人。”

“可分明,那些人从来都配不上一句冤枉。”

他只觉得余岁折腾得不是自己,而是他。

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心口撕开给余岁看清楚,从来都不是余岁一个人在疼。

恶不完全,善不成仙。

恨不收敛,爱不圆满。

怎么竟会有人活得这样痛苦?

孟帷静默了半晌后道:“你能够同时出现在方壶山和南安郡,是如何做到的?”

“宋识月的冶炼窑位处极好的位置,我便借了这个身份暗中流通火药,但我还得回方壶山继续修行,偏巧此时有一个人找到了我,教习了一种傀儡秘术,让我得已抽身出去,而宫中被你掐死的祝绾,便是傀儡蛊虫幻化出的身体,有原主的记忆,祝烬自然戒除了疑心。”

“但傀儡蛊虫生命力极强,所以才会有诈尸的那一幕,这点我并未来得及告知于你,你在不知情的境况下就敢下此狠手,也的确是不拿我的性命当回事。”

祝绾面上冷冷地嘲讽,柏怀瑾不自觉地将她拢在怀里。

“郡主许久不闻方壶山上的消息了,傀儡蛊虫一事孟将军自是知情的。”

余岁微启薄唇,开口解释道:“阡白长老柳竹衣便是方休施行的傀儡蛊虫假扮,此术法被你师尊医仙长老识破后,他去研习了此类禁术,察觉到蛊虫的特性后让许宗师以剑息告知于我们,故此下手才没了分寸些,而并非是不在乎郡主。”

“恰恰相反,孟将军是过于担忧,才出言相劝郡主莫要误入歧途。”

“追究过往实在不是成大事者所为。”

柏怀瑾也出言缓和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你们二人自小一同相伴长大,实是最为亲近的兄妹,彼此之间关心则乱,吵架拌嘴也就罢了,可莫要伤了情分。”

两人被心上人分别安慰了半晌后,终于缓和了神色。

余岁与柏怀瑾擅于周转,后者看两人相视后仍是绷着脸色,轻笑道:“这屋子里的都算不得什么善人,非得要争个什么清白高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