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

囚禁

听说陛下前几日一时兴起,换了常服出宫,回宫后宿在了一座宫宇里,宠幸了一位宫外来的美人。

听闻这位美人肤如凝脂,冰肌玉骨,绝代风华,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被陛下秘密带回了宫后,赐居朝暮轩,随后接连宿在了朝暮轩中。

可这位美人却终日不见人,陛下还特地免了她请安一礼以示荣宠。

这桩秘事引得满朝大臣议论纷纷,不禁猜忌起此名女子的身份,莫不是什么风尘女子才这般遮遮掩掩?

是非不断。

祝烬的脸色一如往日惨淡,但也掩盖不了帝王的威严之气。

“众位爱卿多虑了,那是位良家女子,性子最为温顺恭谦,家世也好,没有什么值得揣测的地方。”

说得这样明显,摆明了就是堵住众朝臣的嘴。

虽说祝烬从前是个贤明的君主,但从庆里郡那档子事出后,朝臣也察觉出祝烬的杀伐果断,若再敢多言,恐怕就要得罪这位帝王了。

“工部有诸多事宜需要太师的批阅,不知近日太师为何没有上朝?事务要紧,微臣奏请陛下亲阅这些条款。”

工部尚书上奏道,沈宜松站在侧后方凝视着这位顶头上司。

“太师感染了风寒,朕念在隆冬里霜雪寒凉,准了他一些时日养病,太师所要批阅的折子一并交由朕的手中恐怕要耽误时机,怀瑾过目不忘,能力卓越,便留在宫里替朕分担些官务如何?”

祝烬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云中白鹤,被点中的柏怀瑾稳当当地走了出来,笑领了这道诏令。

“张自真大人近来可还好?”

直到下朝后,柏怀瑾被内官领入了祝烬的书房。

祝烬端坐在书案前执笔勾着朱批,示意他坐在对面的桌案前。

柏怀瑾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世家公子的风范,撩袍,跪坐,挽袖,提笔,蘸墨,一举一动彰显着温和贤良的风姿。

云中白鹤泰然自若地点墨翻转在石砚中,淡然开口道:“陛下耳目众多,心如明镜,微臣如今孤苦无依在这深宫,实在是没什么好值得防备的,说话也不必如此委婉试探,这不符合陛下的性子。”

祝烬笑了笑,横生了一道昳丽在俊美异常的面容上。

“话是这样说不错,但怀瑾心思活络通达,绝世聪明而又深藏不露,总是给朕意想不到的结果,朕不得不防备着。”

“陛下将微臣诏入书房,总不是想与微臣推心置腹地聊聊天吧?”

柏怀瑾颔首审阅着桌案上的折子,语气仍是温温和和。

“曾几何时,朕与你也有着同门情谊,怎么如今怀瑾话里话外都是搁的刀子?”

祝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云中白鹤擡眼瞧去,无奈道:“陛下有话不妨直说,左右微臣也是只能与您面对面坐在这里,气氛也实在不能再差了。”

“怀瑾与沈宜松并无勾结,却又为何替他说话?”

柏怀瑾答道:“事实如此,臣并不是为谁分辨。”

“事实如何,你最为清楚,朕也清楚,怀瑾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不被众人认同的真相成不了事实,陛下有心徇私,微臣献出了最合理的解释,这样的说法不论是对陛下还是太师都找不到指摘之处,况且也被朝臣公然地接受了。”

“微臣此举不是为了替沈宜松辩白,而是一心为着陛下着想。”

“如果怀瑾没有将张自真交给孟帷,这番说法朕真的会信。”

柏怀瑾从容道:“师傅传授的帝王之道,并未授人无义,陛下如今四面楚歌,腹背受敌,理应归功于您的作茧自缚,怪不得旁人一句。”

“离钟城一战耗损了朕的兵力,却不至于担不起背水一战。庆里郡涌现的病患经由朕一道圣旨摒弃生死,失去的民心却也不至于置朕于不复之地。如今祝珹在朕的手里,祝绾现下又不知所踪,剩下一个安成王祝砚他敢轻举妄动吗?怀瑾是从何处瞧出朕四面楚歌,腹背受敌的?”

柏怀瑾倏尔停下笔,将笔搁置在桌案上,端稳地跪坐,半晌之后道:“安成王真心地拥护过陛下,孟将军真心地爱戴过陛下,微臣真心地敬忠辅佐过陛下,拂云先生至死都在盼着您回头,如今造成这种局面,陛下就不觉得自己有错吗?”

祝烬熟撵地蘸墨,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上挥笔,勾笔起势之间恍若千军万马踏过,收拢凝力之间宛若万里江山河图雀跃眼前,阴暗的双眸中迸发出一缕明亮的光。

他笑道:“这些朕从未有所图谋,是你们一厢情愿,为何谈论得到朕的过错?”

“那朝暮轩里的美人,您也不在乎吗?”

柏怀瑾从容温声。

祝烬顿手之际,一滴朱墨落下,在暗黄的宣纸上洇出一簇红莲。

“太师那样一个铮铮铁骨,顶天立地的男子,被您屈辱地拘于后宫之中,在彤史上还留了几笔艳名,在外被传成祸国殃民的风月女子。”

“您觉得,他会不会恨您?”

柏怀瑾倏尔笑了,清朗的声音极其动听。

“微臣忘了,陛下从没有在乎过什么人。”

“您自始至终都只记得,为君者需无心。”

祝烬垂下的手捏得死紧,面上却依旧带着笑。

“怀瑾的话术出类拔萃,不过朕清醒得很,现下你们的人证都归拢在朕手中,连天之娇女祝绾都落了网,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任朕宰割。”

“你哪怕知道消息也在这宫里出不去,孟帷也只能像只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看起来着实有些可怜啊。”

柏怀瑾淡然瞥去一眼,不再理会祝烬,重新撚了笔毫细细端详起了案上的折子。

浑然成了一堵墙,隔开了云中白鹤和人界帝王。

祝烬见状也不再自讨没趣,坐了良久才将这些奏折悉数批完,也不同柏怀瑾打个招呼就走出了书房,慢慢踱步来到了朝暮轩,静站在殿门口凝视良久,还是迈步跨进了殿门。

朝暮轩实为偏僻之地,在宫中需得步行许久才能抵达,这里虽然寂寥,却颇有一番清幽雅静的意味。

殿里端站着一个暖白色身影,尚宇则垂着发挺直地站立在窗棂前,空看窗外的冬日凌冽,风声瑟瑟。

他轻悄悄地走过去,取下尚宇则的外袍披在他身上,柔声无奈道:“冬日里的风总是凉的,舅舅身体又不如从前,怎么都不多穿一点。”

尚宇则沉默良久,眼眸平静无半分波澜。

“臣是男子,陛下将臣带到这后宫,实在是很不合规矩。”

他反问道:“自古以来便有不少皇室纳男子为妃,朕如此做为何不合规矩?”

“陛下如此,让臣有何脸面去见您母后?”

尚宇则直直地盯着祝烬,眸子里存着经年的沉稳持重,不乏泛着一丝泪光。

祝烬身着华服,身上的明黄色耀眼而隔着威势,眼神稍稍有些松动后,转而变得坚定而执着。

他装作不曾听见刚才的话,将尚宇则轻轻揽入怀里拥住,指尖摩挲怀中人的墨发,低嗅着尚宇则身上的安神香,温和喃喃。

“朕做了人皇,朕什么都想给您,朕同样可以为了您什么都不要。”

尚宇则被缚在这里多日,后宫的事在前朝中是瞒不住的,他闭眼就可以想到满朝文武大臣的编排。

以及那日祝烬将他捆在床上眼中的盛怒。

盛怒之下的祝烬拧着尚宇则的下颌,几近于要将他的骨头拧碎。

不过祝烬还是松了手,甚至还掏出了伤药好好地抹在了下颌的红印上,随后附在尚宇则耳边轻声说道:“舅舅,您若是再有逃跑的心思,朕就将这朝暮轩里值守的一百名羽卫逐个剥皮。”

“您逃一次,朕剐十个羽卫,直到这些羽卫死得精光,朕就将目光挪到尚府的一干亲戚上。”

“什么时候您想留下了,朕就不杀人了。”

“祝烬,尚府可是你母后的娘家,是你的血亲,你怎么敢……”

尚宇则恼怒地冲祝烬吼道,手腕因为挣扎被捆着的细绳磨出血迹,白皙的手腕上有着一圈血红的痕迹显得尤其刺眼。

祝烬摁住他,温柔地抚摸着尚宇则的眉眼,如梦似幻地痴恋望着他。

食指抵住尚宇则不住颤抖的唇瓣,病态的容颜在青灯的映照下宛若隐匿阴森爪牙的困兽,恍若最深沉的土里破出的殷红的血莲花。

“舅舅,别惹朕不高兴。”

“朕不高兴,却又舍不得伤你。”

“那朕只能让别人更不高兴了。”

他的声音却越发轻柔,甚至能听出甜丝丝的动人声调。

“舅舅若是不相信,您大可以试一试,反正尚家有您一人便足够了。”

尚宇则不敢触犯祝烬,他心里再清楚不过祝烬的疯态,也知道祝烬此人说到做到,绝不会心慈手软。

对自己都狠得下心的人,又怎么会怜惜别人的生死?

尚宇则待在朝暮轩里,日日失魂落魄,他面无表情地逼迫自己坚持下去。

他温顺地贴在祝烬的心口,阖眼之际,心中的绝望遍地绽开,深掘起温热的情意,掏得一干二净,空余一腔落寞冬雪。

“阿烬,你真的不肯放过我吗?”

尚宇则声若微末细尘,掷地也无声,几近于乞求。

因为他前两日被羽卫请回后,那些羽卫完全止不住颤抖,连开口说话的气力都消失殆尽。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祝烬下朝后听闻消息赶过来,脸色一如从前的苍白,但步子依然极为稳健。

眸子簇着暴怒的星火,一触燎原。

他的声音轻得像呵出了一口气。

却一字一顿地落入尚宇则的耳中。

宛若妖魔轻笑,恶鬼低吟。

“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