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

入戏

张自真本是位游医,因着一副慈悲心肠和为人称道的医术被祝烬钦点入宫,凭着自己的能力坐上了院判位置。

宫里的日子日复一日地难熬,他迫切地想要逃离,去寻回最初的那段逍遥自由的天地。

他不想指着朝廷的俸禄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他的医术不应该只是浪费在宫内贵人的头疼脑热上。

人界穷苦的百姓更需要他这样的大夫,而不是被掬在宫里做一个摆设。

尚宇则明明答应过他,保住祝烬的身体就让他离开,他费尽了精力,不眠不休地查阅古籍,才勉强压制住了祝烬服下的寒食散。

张自真天真地以为只要他守口如瓶,不成为一个威胁,尚宇则和祝烬只会让他离得越远越好。

可祝烬却将他囚在这柏府十几年,直到所有的希冀灰飞烟灭,直到一片热忱归于死潭。

直到忘却自己的姓名,不知人在何处,今夕何年。

柏家世代皆是忠臣,以人皇的旨意为天,柏怀瑾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善待这位前院判。

非是畏惧祝烬的命令,而是柏府外多少眼睛虎视眈眈,张自真一旦迈出柏府,就将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柏怀瑾对张自真实在是很好。

他不忍心为难这位心善的柏大人,只能在这一方狭窄的天地里默默消磨自己。

“柏大人……”

张自真有些犹豫,他最不想牵连的人就是柏怀瑾。

“无妨。”

柏怀瑾轻摇竹扇,无畏地直立在他面前,笑意深深地望着他,“走吧。”

玄衣男子平静麻木的脸上顿时溢出了流光,绵软的身子像是灌输了气力,不自觉地挺身直立。

孟帷瞧出了他的坚毅,张自真不修边幅的面容上勾出一丝笑意,宛若厚重的黑云下漏出的光亮。

这昏暗的天地,再也压抑不住张自真周身的微茫。

走吧,初秋的风吹在脸上该是有些凉的。

他念了好多遍的药材要在洛城才寻得到。

而如今,他自由了。

“下官先去整束一番。”

张自真迈着步子往里屋去,柏怀瑾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怀瑾,何事瞧得这样出神?”

柏怀瑾粲然一笑,白衣衬得笑意动人。

“张大人自入柏府以来,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美男子,如今这个样子是出不了门的。”

两人心照不宣,笑声漫漫。

有的人以为那一方高门府第便是自己的天地了,但有的人却不屑一顾,追的风和逐的云才是一生的所求。

井底之蛙和云中白鹤,本就是天壤之别。

“诶,你怎么不问问祝绾?”

“郡主聪慧,用不着在下担心。”

柏怀瑾说到祝绾不自觉地含笑。

张自真近乎虔诚地清洗着自己,他的衣物沾染着药草味,清冽中泛着苦涩,是他钟爱的味道。

束发坐在铜镜前,惊觉自己眼中的轻松和喜悦,是遗失了十几年的感觉,骤然充斥在胸口,还有些沉闷和患得患失。

不知道自己的医术退步了多少……

张自真怅然了许久,才逐渐意识到门外还有两个人在等待。

太失礼了。

匆忙地打开房门,院里两人一脸笑意地看着他,柏怀瑾手上还多了一卷宣纸。

房门前的男子果然是配得上柏怀瑾夸赞。

玄色的外袍下露出的脖颈露出病态的冷白,面色如纸却不显虚弱,倒是平添几分书卷气。

墨发被冠在头顶上,显得利落精神,眼神有些疲惫却又带着欣喜。

张自真有些难为情,背上有个小包裹,迈着步走了过来。

“劳烦二位大人久等,下官……草民失礼了。”

“在下理解。”

柏怀瑾双手奉上手中的物品。

张自真接下展开一看。

青木宣纸上墨染了一句“古人医在心,心正药自真”,笔下沾风跃于纸上,晕开一片底蕴。

柏怀瑾的字是极好的,京城内的多少高门显贵一掷千金,都没能从他手里求出一个字来。

天都里书法三绝,帝王之势祝烬,行笔之逸尚宇则,白鹤之风柏怀瑾。

其中唯有柏怀瑾的字最为贵族吹捧,先不说前两位的权势不容觊觎,就冲着这张面若暖玉的俊脸和玉兰般温和的气质,就足以将他吹捧成神仙公子哥。

张自真握着宣纸的手轻颤,“多谢……”

十几年的恩情,全都融入进了这一句。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柏怀瑾的为人。

“太傅一生,只收过两名弟子。”

张自真说得隐晦。

两人微愣,似乎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出的话会是怎样的内容。

“拂云先生,只传授帝王之道。”

祝烬难得穿一身月白常服出了宫门,来到天都主街上的一座茶楼,挑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定,观着楼下匆匆行走的百姓。

一名女子缓缓走来坐在他的对面,半面面具遮住一大半面容,拂手轻抿了一口茶水。

“陛下知晓沈宜松的心思,却仍由他动作,明明陛下就不在乎这个皇位,为什么又容许太师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

祝烬不欲多言,“宋姑娘好大的本事,信都能传到朕的手里了。”

宋思了低头品茶,但笑不语。

果然等到祝烬的一个暗嘲。

“宋姑娘的本事这样大,可庆里郡不还是败了吗?”

“陛下这话说得不对。”

宋思了笑了笑,看着窗外的人间烟火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成败于民女来说,都算不得有什么影响,对陛下的作用可就深了。”

“朕劝你一句话说明你的来意。”

祝烬完全没了耐心,但表面依然看上去平静似水。

“民女却以为,如今应该是陛下哄着民女才对,陛下的目的是退下皇位,而不是丢掉性命。无论陛下如何欺压百姓,但只要不经三界审判,您总是可以借着各种计谋保住性命。”

“但孟将军已经带走了张自真。”

“孟帷当上方壶山掌门后,再手持张自真这个人证,难道陛下觉得,您还能有机会逃过谛心神坛的神罚?”

宋思了丝毫没有被祝烬的威势压倒,反而更加柔和,像是淬着剧毒的蜜糖。

“朕竟不知,宋姑娘还有什么办法能够牵制孟帷的行动?”

祝烬不怎么感兴趣她说的话。

孟帷醒悟过来的事他不关心,他在意的是柏怀瑾背叛了他,这倒是出乎意料。

“这点民女自有打算,但眼下是要看陛下的诚意是不是够做这桩买卖。”

“说说看。”

哪怕一色朴素月白都掩盖不了祝烬的尊贵,尽管皱着眉头,容颜都昳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其一,将谢未言调出南安郡,他总是那么不知好歹,屡次妨碍民女的行动。”

“其二,希望陛下找个由头将柏怀瑾圈禁在柏府,云中白鹤头脑精明,民女在对付孟帷之余,腾不出手来应付这只老狐貍。”

“其三,陛下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弄巧成拙,就不要怪民女办事不力。”

“你是在威胁朕?”

祝烬微眯着眼睛盯着宋思了,“宋姑娘为何如此帮扶朕?”

“民女是个商人,只计较利益,唯一倾心的人弃我如敝履,若是民女再死皮赖脸地往上贴,恐怕自己都要厌弃自己了啊。”

原来是对孟帷由爱生恨,祝烬知道郢川镇孟帷与宋思了已经大婚,挑眉一笑。

“孟帷实在是个没眼力的人,竟然对宋姑娘这样的女子都不感兴趣。”

宋思了淡然接话:“那陛下对民女可是感兴趣?”

“朕一向对情爱一事不怎么感兴趣,恐怕要让宋姑娘失望了。”

祝烬起身离去,留下宋思了一人。

主街上热闹,虽说前一段日子这里差点被病患冲破,但凡人的心思活络,早就忘得九霄云外去了。

窗边面具下露出的红唇笑意深深。

尚宇则与祝烬多年来,竟然是这样令人咂舌的暧昧不清。

宋思了原来看不懂,如今倒是想明白了。

“沈宜松,你觉得你在王然心里,能有几分位置?”

宋思了的对面不知何时坐下了沈宜松,纤长的手指握着新的茶盏,煞是好看。

“也许曾经重要,现在也无关紧要了。”

沈宜松不欲多言,一想到以前的虚与委蛇就感到胃里一阵翻滚,无比恶心。

但他也仅仅是皱了皱眉,并没有表现得太多。

“无情无义。”

宋思了几不可闻地叹息,“无心,才是大作为者该有的心境。”

“姑娘的心里有过谁吗?”

宋思了擡眼,淡声道:“我奉劝你不要多问。”

“是云中白鹤吧。”

沈宜松没有疑问,而是陈述道:“姑娘与谢未言的过往情意可没有什么令人取信的地方。”

“哦?这话怎么说?”

“姑娘将云中白鹤禁足在柏府,不就是怕陛下对柏怀瑾痛下杀手吗?禁足期间,柏怀瑾便不会有生命危险,并且柏府里还有他祖父庇佑,更加出不了差错,姑娘说话真是滴水不漏。”

“为什么说我与谢未言的过往没有令人取信的地方?”

隐在半面面具后的目光平静,淡淡地打量着沈宜松。

“孟帷能猜出来一部分事实,我自然也能。”

沈宜松顿了顿,“按理来说,姑娘是该恨谢未言的,可您却一直在帮扶谢家,这很是说不通。”

“哦?”

宋思了撚着垂在胸口的红玉珠子,玩味地盯着面前这个男子。

“难道不应该赞叹一句‘以德报怨,痴情如许’吗?”

“与孟将军大婚,又移情别恋云中白鹤柏怀瑾,我可实在看不出姑娘对谢未言有什么眷恋。”

“在下奉劝姑娘还是不要入戏太深得好。”

“管好你的嘴,别忘了你的处境,我可不是什么心善的好人啊,沈公子。”

宋思了的目光转而淡薄到了极致,凉凉地扫过沈宜松。

“但凭姑娘吩咐。”

沈宜松恭敬起身掬礼,双手搭在一起,葱玉纤长。

“沈家,还缺个主事人。”

宋思了淡然开口,思及此处,又被挑起了兴致。

“王家公子即将成为主君。”

“也还缺个当家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