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

傀儡

曲觅的白玉扇凝着一股强悍的药力灌入柳竹衣心口,随后柳竹衣便陷入了昏迷。

禁制之外的弟子看着曲觅医仙对阡白长老柳竹衣说了一些话,神情像是在压制着强烈的怒火,随后将腰腹部还在淌血的许遇剑仙拦腰抱起,稳步地迈了出来。

医仙平淡地交代道:“莫君,姜梨,你们二人守着这里。柳竹衣意图戕害方壶山长老,现禁足在梨林,若非本座应允,除掌门之外不得任何人进出。”

不疼是假的,许遇腰腹贯穿,前腹的血水濡湿了衣裳。

许遇靠在曲觅坚实的怀里,不由自主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柔声说道:“曲觅,又不是什么重伤,将我放下来吧,被徒弟们见到不成规矩。”

搂在背上的力收紧,曲觅一路上沉默不语,眼里平静无波,稳稳地将许遇带回偏僻的居所,轻轻地放在床上,凝聚药力往前腹注入。

随后看似心平气和地为他松开衣带,剥落了沾染血色的衣裳,缠了药布,从柜子里拣出一件更为柔软的里衣伺候他穿上,掖好被子后看着他。

一番动作无言,许遇知道曲觅是真的生气了。

他从薄被里伸出手拽着曲觅的衣角,慢慢摸索到了曲觅捏紧的拳头,轻轻抚摸直至曲觅松开,滑入其中十指相握,低声说道:“我知道错了。”

许遇的眸子真挚,带着病弱的面容能看出还在强忍着疼痛。

曲觅见到这副伤重而又逞强万分的模样,内心更是一股无名火起。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曲觅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训诫意味。

许遇被这么盯着,做出细微吞咽的动作,试探道:“因为我与阡白长老私自比试了?”

曲觅不言,仍是盯着他。

许遇看出说出的缘故没有打动曲觅。

“那……或许是因为我不敌阡白长老,受了点伤?”

眼见着曲觅的眼里逐渐再次积压着怒气,许遇撇了撇嘴,所幸坦白道:“好吧,是我手下留情,我故意的。”

半晌没有动静,许遇垂着头想了片刻。

“抱歉,我不应该同阡白长老比试。”

“无论我们二人之间输赢如何,都会让你陷入两难的境地,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师尊。”

曲觅的桃花眼里蓄满了深情。

红尘疏影,一颦一笑总是令人动容。

许遇的眼眸惊动,迷茫地开口道:“你在唤谁?”

“我在唤你。”

许遇视线落在了被褥上,想把手缩回来,却被曲觅握得更紧。

曲觅一字一顿,真挚而又深情。

“我在唤你,我从始至终,别无二意的心上人。”

“那个傀儡虫子其实隐藏得真是很好,将师尊原本的姿态和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若非我起了疑心,恐怕察觉出来还需一段时间。”

他露出一抹浅淡的笑,似是自嘲。

“有人算定了我从未见过师尊的真容,捏了这样一个面孔放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察觉出什么奇怪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起了疑心?”

许遇藏在被子里的手握紧,压着疼痛心平气和地问道。

“我了解你,许遇。”

曲觅望着许遇,语气是极致的珍重,“可你却不甚了解我。”

“你一贯潇洒,不是一个斤斤计较之人,却在方休和柳竹衣的问题上暗示了我两次,我心存疑虑,疑心是医缺禁术傀儡蛊虫,其后在后山界门处又见师尊留下的青冥印记,才幡然醒悟。”

“庆里郡时,你与鹤尊进行法阵决斗时,我来得凑巧,瞥见了还未消失殆尽的青冥法阵,在后山那时我已认出了你的身份,又多次试探柳竹衣令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傀儡蛊虫只能承继操纵者的记忆,我明里暗里试探柳竹衣对过去的印象,终于确定了他就是一个傀儡。”

许遇一时有些疑惑,“你怎么就会突然疑心到方休身上?”

曲觅虽未明说操纵者,但两人却心知肚明。

“所以我说你不甚了解我啊。”

曲觅笑着,很是有些无可奈何,双手握着许遇的手,“我远比你自以为的要更信任你。”

许遇预感到曲觅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大逆不道了,赶忙转移了话题。

“你问了什么问题让他暴露了身份?”

曲觅觉察到许遇的小心思,俯下身轻啄他的红唇,在他愣神时笑意盎然,一双桃花眼春风得意。

“其实也不用问,细细想了一下,阡白长老才不会对我倾心呢。”

柳竹衣从来不唤曲觅为徒儿,对曲觅可以说是严厉非常。

曲觅对这位师尊完全是有贼心没贼胆。

许遇轻笑,扯到了伤口,“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曲觅面色顿时凝重了起来,神情关切又不乏带着责备。

“真是作的一手好死。”

随即微微掀起薄被,一只手放置在腰腹的伤口上方,一股暖暖的药力覆盖在伤口处,替他缓解了疼痛。

许遇趁机在曲觅额上偷了一个吻,好笑地盯着他生气的面容,颇有些真诚地说道:“倒也不是,阡白长老我了解,他特别珍爱这个徒儿。”

明明是自说自话,曲觅却红了眼,声音低沉喑哑。

“许遇,我想听。”

从哪里说起呢,仙生如此漫漫。

“我是第三重天的仙人,是鹤族的云迹长老,所以测不出道门缘阶。”

“我终年醉心剑术,与第三重天的联系极少,混迹在三界中行侠仗义,追风觅云,天地逍遥。”

“听闻道界有苍穹之术,遂化身柳竹衣前往修行,早年心比天高,性情孤傲冷淡,之所以一袭纱笠遮面,不现真容,也是为了避免惹上麻烦。”

“因为我毕竟不是凡人,年岁已经极高,若再不更名改姓,脱胎换骨,怕是就要被旁人疑心身份问题。”

“我以仙元一分为二,化作许遇,在早年游历三界时得了个剑仙尊称,就是在为了柳竹衣的羽化做准备。”

“后山的界门有了裂缝,妖门大开,鹤族人善结阵,自然义不容辞。”

“我借着这个机会与药宗完成了柳竹衣的死亡,又因为封印之术耗尽了仙力,在鹤族修养了几年,才又打着许遇的名字再次被药宗召回,出席了他的冥礼,也应承了他的嘱托,协助振兴方壶山和道界。”

看见曲觅逐渐黯淡的眼神,许遇心有诸多不忍。

曲觅曾对他吐露过这段往事,但那时的他有难言之隐,只能将此事瞒在心里这么多年。

见曲觅此时神色低沉,许遇心里的愧意几近涌出。

“是我不好,我若是早点告知你实情,你也就不会怨恨药宗,在痛苦中挣扎了这么多年了,对不起。”

“我也……对不住药宗。”

曲觅眼神涣散,有些发愣。

“这些,是方休做的手脚吗?可是我对父尊用的是问心蛊啊……”

“在蛊虫的作用下他怎么会说谎……”

许遇很是担心,轻轻摩挲着曲觅的手,柔声唤道:“曲觅,不是你的错,是方休自有其他办法诓骗你。”

“那次界门出现裂痕,在修补缺口之后我失去了踪影,但回想起来,我却始终心存疑虑。”

许遇停顿了一会儿,才又继续开口。

“十几年前人界那场妖祸,我亲眼目睹方休开启界门,我只怕一百年前的封印无故出现缺口也与他脱不了关系。”

“一百年前他做得天衣无缝,所以想故技重施,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我……”

曲觅眼眶湿润,像是桃花染上雨露,红艳润泽香消。

“我错了吗?”

许遇顾不得腰腹上的伤口,单手撑起身子,让自己靠着床柱斜坐,轻轻擦拭曲觅眼角溢出的泪珠。

三月的桃花瓣芳菲落尽,也数不清曲觅眼里的哀愁。

“曲觅,我离开之后,剩下你孑然一身面对方休,你这么率直的心性又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许遇的心揪成了一团,他猛地将手按在自己的腰腹伤口处。

“我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察觉出方休有问题,如果这么些年他想要对你下手……”

或许是因为后怕的感觉实在太过深刻,又或许是伤口所致,许遇的额上涌出了细密的汗。

曲觅惊得心都要裂开一个缺口,慌乱地抓住许遇的手按在身旁两侧。

许遇自迈出第三重天后就没有再掉过眼泪,如今却克制不住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他深深地自责。

“你说你亲眼见到师兄打开界门。”

曲觅眼尾染上胭脂绯色,他似是想到了什么。

“但你却没有选择将此事和盘托出,也不肯出席谛心神坛三界审判,这么多年一言不发,不肯说出实情。”

“许遇,为什么?”

“你有什么把柄落到了师兄的手里?”

不应该的,这一切都不应该的。

许遇为人清正,做事又不乏果断干脆,即使是阡白长老的身份当初也是处理得干干净净,绝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可寻。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方休发现了许遇的身份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许遇垂着头,不敢直视曲觅的双眸,眼泪落在被子上,洇开一点墨渍。

一切皆在不言中。

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就在嘴边。

在这一瞬,他似乎忆起了那些遮掩不住哀伤的隐秘眼神。

明明一眼望去就能收揽心中。

而他却始终毫无所觉,迟钝得可怕。

“师兄拿我威胁你,是不是?”

曲觅晕湿的眼眸里带着失神的笑意,恍若幽深的潭水里落入一颗石子,惊起一片涟漪。

“许遇,你怎么能藏得这么好。”

“直至今日我才发觉,原来我们早就是两情相悦。”

相爱的两人蹉跎多年,才堪堪觉察出彼此内心互通的隐秘爱意。

无尽的痛楚和欢喜交缠在一处,绽放出世间最真挚的结果。

“倒不是本君非要煞风景,只是觉得许宗师和医仙长老你侬我侬说了半天也不到紧要处,有些着急,本君不得不出来提点一下你们二位。”

余岁一衣月魄长衫落地,姣若明月的面容含着笑,沉雪敛华,出现得不显突兀,反而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曲觅已经得知眼前这位便是鹤尊,迅速收起情绪,护在许遇面前,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

“仙尊今日暗访方壶山,难道是有什么指教?”

余岁看清了他的敌意。

“医仙长老,恕本君直言,若是本君不怀好意,可不会来得这么低调。”

余岁仍是一副自若的模样,只是眼中充满了戏谑和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