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火
业火
两人心照不宣,彼此也不必点破,柏怀瑾也是知晓孟帷对祝烬的寒心,才说出了这样一番肺腑之言。
“作为祝绾的娘家人,我还是得提醒怀瑾一句。”
孟帷看着柏怀瑾一脸“但说无妨”的神情,有些无奈地说道:“祝绾是个集万千宠爱长大的女子,骨子里都是矜贵的,若是嫁于你,柏府怕是要受好些罪。”
“将军说得好生委婉。”
柏怀瑾毫不客气地戳破孟帷,“恐怕不止遭些罪这么简单,或许在下不仅要失去话语权,恐怕还得脱几层皮。”
“这些倒是不值一提,但更悲哀的是,在下的心上人对将军余情未了,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柏怀瑾面上平静地盯着孟帷,心里却一阵酸楚。
不过这么多年早已习以为常。
他心里清楚得很,小郡主从来就没把他当回事。
“郡主既是开了金口,对我就不会再回头。”
孟帷宽慰柏怀瑾,将那日客栈里祝绾所说的话告诉给了柏怀瑾。
南府郡主一字千金,已经说过会慢慢收回情意,就一定会做到。
紧赶慢赶地,柏怀瑾也只是留宿了一晚,第二日与王然一道回了天都。
孟帷再次感叹官员难做,公事繁忙,简直一刻也耽误不得。
祝绾前来盘问孟帷时,正赶上孟帷收拾行礼。
她愣了半晌,才咬着牙说道:“你这是觉得我交予你的任务太过艰巨,着急跑路了?”
“怀瑾与安成王达成了一些交易,柏怀瑾的祖父因年迈身子骨一直都不太好,需得王妃娘娘亲自去诊治,怀瑾此人又最为孝顺,受了安成王的恩惠,因此才向陛下适当地进言。”
孟帷自顾自地收拾,眼也没擡,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她思索了片刻,柏首辅如今年事已高,确实身子不好,再加上孟帷实在是说得太过正经,因此也没有起疑心。
“那你这是要去哪儿?”
“天都,太师府。”
祝烬如今的情况很是不好。
尚宇则被他请入内殿里,还以为是一同商议如何挽回民心一事。
结果祝烬压根也没放在眼里,慵懒地坐在龙椅上,闭目示意尚宇则上前替他揉揉。
两人之间有肢体接触已经是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祝烬自大病以后,做出的举动十分过火,但所有罪责都被尚宇则一把揽在了自己身上。
提高赋税尚宇则可以说是为了充实国库,裁撤官员尚宇则可以借口说是为了防止官员有异心。
可当时祝烬竟将边疆险些扩大至了道界,尚宇则当时就发作了出来。
“陛下如今脑子不太清醒,做事也欠考虑,不宜再手持兵符,还望陛下将兵符交予微臣代管。”
尚宇则心里明白,若是祝烬将手伸到了方休的地盘上,便不再是相互制衡,方休则有另外的理由收拾人界。
届时人界倾覆,祝烬将承担的不仅是千古的骂名,更是人界所有百姓的怨恨。
说这番话尚宇则心里无底,祝烬早已不是那个单纯的少年,也自是不必要再听从他的建议。
果然祝烬眯着眼盯着他,口吻极淡:“舅舅,如果朕不给呢?”
“微臣自是无可奈何。”
“不过微臣既然是乱臣贼子,做些出格的行为,反而会更符合这个身份。”
尚宇则丝毫不惧怕人皇的威势,平静地迎上祝烬危险的目光。
出人意料的是。
一块兵符被内官双手奉上,祝烬眼底遍是笑意。
“舅舅想要,不过一句话的事情,朕给你便是。”
熟悉的温热指腹按在头上,令人心安的气息涌入鼻腔,祝烬无时无刻不在贪婪着尚宇则身上温和的气息。
“陛下,那道圣旨就说是微臣逼迫陛下所写,这样一来陛下的声誉也不会受损。”
尚宇则面不改色,心平气和地与祝烬商议,同这些年的每一次都没有区别。
祝烬捏住他的手腕,睁开眼看着他,闪动着阵阵怒意。
“朕不需要,太师明白吗?”
一字一顿,生怕尚宇则没有听仔细,又执着地重复了一遍。
“朕不需要。”
“嗯。”
尚宇则没太在意他说了什么,应承了一声,心里暗自盘算着怎么将这件事圆过去。
该如何收复那些失去的民心,尽量保全祝烬的贤君名声。
祝烬瞧见他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知晓他又是在想办法怎么替自己遮掩,更是恼怒。
祝烬攥紧了尚宇则的手腕,逼迫他醒过神来看着自己。
“朕一人做事一人当,无需太师帮忙顶罪。”
他从未想过让尚宇则承担这些骂名。
尚宇则迷茫地盯着他,似是在说“别闹了”。
祝烬胸腔里一股火起,倏然起身攥着尚宇则的手将他压在龙椅上,另一只手勾起尚宇则的下颌,让他稍稍仰视祝烬眼里燃起的烈火。
强硬地说道:“太师为朕背负了这么多骂名,可是有什么想要的?只要太师开口,朕一定办到。”
祝烬此刻看上去很不正常,尚宇则觉得他捏着自己手腕上的皮肤滚烫,燎得人胆颤心惊。
明黄的里衣半敞开,尚宇则避开了视线,默念着礼义,微微启口道:“微臣无欲无求,只请陛下应允了微臣这次。”
手腕被愈渐捏紧,疼得尚宇则蹙眉,片刻之后祝烬松了手,让他从龙椅上起身。
他看不见祝烬的神情,只觉得祝烬的身影溢满了孤寂。
“太师请回吧,这次朕不会让舅舅如愿的。”
“陛下是疯了吗?臣的名声值几个钱?多这一桩事对臣毫无影响,可您是人界至尊,若是您的名誉毁于一旦,微臣这么多年的努力便将付之东流。”
“对,朕是疯了,朕疯了好多年了。”
祝烬无声地笑,懒坐在龙椅上半撑着身子,指尖抚上眉间。
“做了至尊,受限于纲礼伦常,受制于朝臣百姓,受束于这一方城墙,我曾以为……我应该满足的。”
“可是我有更想要的,我怎么都得不到。”
尚宇则的心里隐隐作痛。
策马纵横的少年郎明艳张扬,如今黄袍加身,珠帘垂眼,拥簇着的却是一团疯长的业火。
未等他开口,龙椅上的祝烬轻声说道:“趁朕还能为舅舅做些事,走吧。”
两指一勾,祁颂将尚宇则送出了内殿,未曾发觉到祝烬的温柔眼神。
内殿里风声萧瑟,薄暮将昏,庭外雨打屋檐,滴落成珠线,坠坠连成水色。
眼里千般无奈疲累,祝烬笑着拔剑跃在庭中,与这乱雨狂舞,仍由雨水淋湿衣裳。
万事空罢,独留他一人在往昔沉溺。
许遇近日闲来无事,姜梨在身边照料着,曲觅偶尔来为他诊脉,身体恢复了大半,四处走走竟然走到了梨林里。
迎面走来柳竹衣,与他找了个招呼,邀请他去自己的居所坐坐。
许遇婉拒了。
“我就不去叨扰长老了,阡白长老有事不妨直说。”
柳竹衣身量与许遇相似,两人平视间,柳竹衣心里莫名有些发虚。
“曲觅近日是否常去看望许宗师?”
柳竹衣有些着急,不像是说假话。
许遇有些惊诧,曲觅近来极少来自己的居所,却也没有来过这里,那他是去了哪里?
不过许遇还是点了点头,淡然开口道:“曲觅因为我受伤的缘故,常来我这里诊治,长老不必忧心。”
柳竹衣听到这句话轻松了一口气,许遇察觉到柳竹衣的小动作微皱了眉。
按理来说听到曲觅常来看望自己,柳竹衣并不应该感到轻松一点,反而应该更为惆怅。
可他这反应像是害怕曲觅在做其他动作。
找了个借口从柳竹衣的视线里离开,许遇四处找寻紫衣身影。
最终在后山的妖界封印之门那里见到了曲觅的一拢紫衣,他站在界门之前,久久伫立。
片刻之后,玄色道袍手执拂尘的方休进入眼帘,他神色不明地从后方审视着曲觅,颇有些无奈地开口道:“师弟,今日叫我前来这里,到底所为何事?”
曲觅沉默半晌,眼尾泛红,垂下头来摊开双手。
“师兄,多年前师尊就是在此地被拖入界门,消失在了三界之中,不知历经了多少磨难才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
“我心里惭愧,多年来一直是由师兄独自守着封印,以一己之力担起这个重任,如今师弟想为师兄分忧,还请师兄告知界门的封印之术。”
这一番话说得可怜,曲觅的泪水滴落在双手上。
方休放下心中的界限,擡手抚上了曲觅的头,后者则用力地抱住他,在他的肩头啜泣。
“曲觅,你修行医缺之术,本是不通这封印术法,告诉了你也没有用处。”
方休的语气温和,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兄长在安慰家中调皮的弟弟。
曲觅不言,泪涌得更加厉害,哽咽在方休肩头,直到方休盯着红透的眼睛和濡湿的衣裳再也不忍心拒绝他。
柔声哄道:“好了,师兄告诉你就是了。”
说罢曲觅终于是慢慢止住了泪水,桃花眼里漾着委屈和自责,看起来像是一个娇贵的小公子受尽了不公的待遇。
方休心软地看着曲觅。
毕竟是从小带着长大的,多少他也是看不得小师弟受委屈。
方休示意曲觅呆在旁边,以防止自己误伤了他。
他一手执拂尘,另一只手做结印手势,嘴里默念着几个法诀,白烁自拂尘而起,悬空凌驾于界门正中。
方休拂尘一挥,一道结界应法诀而生,笼罩在原来的界门之前,转瞬消失不见,只剩界门处泛着圈圈烁光。
方休脚尖轻触地面,旋而站立如柏,凝视着界门。
“这便是一道加固。”
曲觅自是不知道他念了什么法诀,但觉得好像过于轻巧,歪着头犹豫着要不要问方休。
他看穿了曲觅的心思,“这法诀以寿元为祭,不可多念。”
曲觅擡眼,心中一惊,“师兄刚才折损了自身寿元,就为了让我见识一下界门封印之术?”
方休缓缓点头,与平日里一般对曲觅无声地纵容。
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对曲觅格外宽容,随即见到曲觅撇起的嘴角,赶忙安慰道:“无妨,师兄即将突破羽升阶,如今已然是半神境界,这点寿元还是折损得起的。”
“这道界门上会留下施术者的痕迹吗?”
曲觅往前走进了几步,仔细观察着界门上的各方术法印记。
“我想找到师尊当年为之付出性命留下的印记,到底是该有多深刻,才能让他在整个三界彻底消失。”
方休凝视着曲觅的背影。
身形欣长隐没在背光之中,紫衣扯起狂乱的风,抚过面容是一片苍凉悲怆的心境,惊涛起沉睡的不古时光。
“那道青冥色的印记,便是阡白长老所留下的。”
方休拂尘指向一个位置,曲觅顺着看过去。
众多光印之中就属那道青冥最为引人瞩目,界门仿佛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大片的青冥填补其中,如同誓死都要与之共焚。
曲觅久久凝视不肯挪眼,似是要将那一片青冥牢牢记在心里,他轻声请求道:“师兄,让我一个人看看。”
“我想看看。”
方休默默地离开了这里,剩下躲在暗处的许遇久久凝视着曲觅。
不知是谁看得出了神,许遇听见曲觅柔声说道:“许遇,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