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印
羽印
余岁以三魂为引化作三重身份,顺着原来的计划,跟孟帷羁绊不深自是极好。
可是这么几个月过去,他愈发感觉孟帷的目光炙热,略过他的皮肤近乎都有灼烧感。
他算不到自己的心。
一次又一次因为孟帷沉沦,无论是伤害,还是猜忌,他都一次又一次地选择站在孟帷的身边。
他以清醒禁锢住感情,以理智束缚住仇恨,剩下的东西他一并都不在乎。
凝着一盘棋局,站在绝对的局外,不论是撺掇,或是恐吓,还是漠视,助长的都是别人的野心。
他从始至终,不过就是推波助澜。
“孟小将军,在下是个罪恶滔天的人,手上也沾满了淋漓的鲜血。”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嗅到了指尖上血气腥重的味道。
“但不论如何,我都要将他们拖入地狱,谁也不能阻拦我,包括你。”
孟帷看着余岁。
余公子那样的眼神,与鹤尊卫棋并无差别,眉眼间的戾气粉碎了他浮于表面所有的温柔,似是无边的黑暗里泄不下一丝天光。
“阿岁,其中是不是包括我的师尊?”
孟帷不忍看见余岁眼中的坚定,垂下了眼。
“是。”
“我说过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也说过,我亲眼见到的。”
“可我也亲眼见到是你杀的。”
孟帷的本意是想说明眼见不一定为实,但在余岁如此不冷静的情绪下,理解的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他挣脱孟帷的手,站立起来往后退了几步,一副淡漠的模样。
“你此番回去,定是能做方休的关门弟子,若是想早日登上方壶山道界至尊的位置,其实也并不是没有捷径可走。”
“道界方壶山早有宣示,拿下鹤尊卫棋者,便可做下一任方壶山掌门,方休进入羽升阶不过也就一两年的时间。”
“按理来说,医仙曲觅最有资格接任掌门位置,若是医仙有此意,到时候你就没有机会召开三界审判了。”
“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孟帷气极反笑。
“阿岁,我不计较你的手上沾了多少鲜血,你我异地而处,我恐怕不能做得比你更好,我没有资格对你的行为评头论足。”
“可现在我问你,当年血染三座郡城,杀红了半边天时,你敢说你没有错杀一条无辜的性命吗?你敢说自己当真问心无愧吗?”
“你分明是这尘世间最无情的人。”
也许气急攻心的时候,真的会控制不住对自己在乎的人恶言相向。
只有两个人一起痛,才能切身明白受人误会是何种滋味。
孟帷的话刺痛了余岁,也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余岁捏紧了拳头,沉声说道:“我问心无愧。”
随后余岁就那样看着他,眼里说不出是何种情绪。
“你说你不在乎我是什么样子,你真的不在乎吗?不,你特别在乎。”
他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
“当年,我化身为一个少年藏匿在人界的将军府,躲过了那场祸事。”
“一年后的那场谛心审判,其实我去了。”
“我当时就站在不远处的山腰上,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罪诏就那么一字不差地落入我的耳中,看着冉冉升起的金羽人意,看着九天玄雷降下,看着父母仙身逐渐消散。”
余岁的内心被绝望吞噬。
那个时候的他才知道,被逼入绝境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拼命地抑制住眼中的泪水。
“我想再多看他们哪怕一眼。”
“就一眼。”
他慢慢擡起一只手,幻化出了一双鹤羽,一根一根零碎,脱离了他的身体,悬在空中。
它们闪烁着微弱银光,他强撑着破碎的身体手指往前一挥,赠给那些愚蠢的人每人一支羽翼。
随后他放肆地笑,笑得从喉咙里咳出血来,最后拼着一口气倒在了将军府里,病了三日才苏醒过来。
“你以为,你左侧锁骨处的羽毛印记是怎么来的?”
“我屠杀了人界三郡,肆虐了三界,你说我无情,说我暴虐,我都认。”
“可我绝不会道歉。”
“那次之后我收了一半的羽翼,可我在最后关头想到的是你。”
“我将羽翼赠给了你,做你的护身符,方壶山七年,有了我的羽翼,我能第一时间感知到你有危险,所以我亲自替你解决了陈术。”
“苍源城你使计试探我,明明知道你不会受伤,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替你担心,想为你扫清一切危险,我不愿意看见你有一丝犯险的可能。”
“这些年来印记逐渐清晰,那是因为我让当初侥幸逃脱的那些人偿还了。”
“不管你问以前,还是现在,我都是问心无愧。”
“你可以当作我是愧疚,你可以当作我在弥补对你的亏欠,我余岁自诩一生清醒,可遇到你的事情之后有那么好几次我都觉得我是疯了。”
“这三界谁人都可以骂我一句冷血无情,可你孟帷配吗?”
“只有你有资格杀我,但也只有你不配同我论情。”
余岁没有暴怒,没有委屈,只是一个字一个字平静地陈述了出来,眼眸盛满了绝望。
如果当初孟帷在山腰,见到的应该就是这个眼神吧。
孟帷不由得去构想当初的场景。
余岁孤身一人立于山腰,听见那些荒谬的罪名,眼睁睁地看着父母亲族灰飞烟灭,而自己却只能躲在一处做个旁观者。
他擡手间万千羽翼冉冉剥离,不亚于任何酷刑。
可余岁那时仍然清醒,清醒得令人绝望。
他虚然往前一挥,缕缕羽翼自山腰而跃临那些人身上,同这金羽人意交相辉映,是美到了极致的画图。
美得孟帷的心都要碎了。
孟帷哑声,不知所措地低着头。
门被冲破的那一瞬间,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许遇的剑锋已经抵上余岁的脖子,身旁的祝绾快步将孟帷拉在身后。
“他是鹤尊卫棋,离钟城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吧?”
祝绾的语气很冷,“怪不得当时你拿剑指着他,怪不得你要杀了他。”
余岁沉默地盯着孟帷,眼里是满满的失望,比任何距离的排斥更令人浑身难受。
许遇的剑极稳,看着恶名昭著的鹤尊竟然完全没有还手的架势,忍不住提高了警惕。
许遇不容置疑地说道:“卫棋,跟我回方壶山伏法。”
身后冷飕飕飘来一句,“把剑放下。”
这是不渡的声音,祝绾反应迅速,立即拔剑指着不渡。
不渡连个眼神都没匀给祝绾。
仔细注视着许遇抵在余岁脖子上的剑,目光霜寒到了极点。
“许遇,我说,把剑放下。”
许遇转眼见到不渡时,有一瞬的恍惚,不过眨眼便隐去了这样的神色。
“师尊,把剑放下。”
这是孟帷的声音。
许遇的眉头凝结了不满。
分神之时,余岁凝结一页光符,两指握住利落挥出。
一片迷雾升起将众人团团围住。
待雾散尽后,众人已经被带到了一片旷野,余岁不渡与其他三人分属两边。
“许宗师,咱俩的账也该结算了。”
余岁意味深长地笑着,拿指尖略过脖颈间的血渍,反复摩挲欣赏,侧眼瞄了一眼不渡,示意他拖住另外的两人。
许遇俊逸的面容上浮现不悦,“我与你这样的魔头又有什么账可以算的?”
手中的剑泛起微光,如临大敌。
对上鹤尊这样的角色,许遇半分都不敢松懈。
余岁莞尔一笑,在这无人的旷野上,显得冷淡而明丽。
“许宗师这话说得可就没有道理了,多年前将军府门前匆匆一见,都没来得及打个照面,许宗师眨眼便消失了,也不知是否是做贼心虚,才畏罪潜逃啊?”
许遇明显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余岁这么多年还记得当初的一面之缘。
前者则一脸耐人寻味地审视着他。
“许宗师这么多年对着孟雾将军的独子,难道不会感到内心不安而食不下咽吗?”
孟帷和祝绾呆滞在了原地。
许遇则勉强挤出几个字。
“你这妖孽信口雌黄,休要再胡说八道。”
说罢提着剑迅速地刺了过去,余岁擡眼,一股灵力抵住了许遇一剑。
甚至不想动腰间的匕首,右手执掌翻转,凝住一页银色光符。
幽幽地说道:“怎么在下随口一说就引得许宗师恼羞成怒?一派宗师的气性怎么如此之大?”
“听闻许宗师在殷文术法上也是颇有建树,不妨让在下领略一番。”
许遇剑仙之名,可如今在余岁的符纸阵术里却使不上任何剑法。
他内心称道这个看起来年龄也不大的少年人阵法操纵力的强悍。
只能被迫地与余岁较量起来。
这是孟帷第一次见师尊开阵。
剑影回势间甩出纸符默念法诀,一道蓝光应诀而生,形成一个法阵,将余岁困在其中。
两阵相交针锋相对。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斗战,不伤皮肉,却是毁其根本的斗法。
无边的旷野掀起一阵狂风,吹扬起众人的衣裳,不渡时刻盯着孟帷二人的动作,也关注着余岁的状况。
阵中的两人眼神交锋之间。
余岁溢出仇恨,许遇带着使命,后者再助一道力,余岁往后移了一小步,咳出一口血。
孟帷着急地向前一步,声音都在颤抖,“阿岁……”
余岁分神瞧了他一眼,血沿着嘴角滴落,“往后退,别过来。”
不渡当机立断地拦在孟帷的眼前,存心不让他看见余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