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松
宜松
人界的医术大多使用药物或是针灸一类。
数百年前也有些个别的巫医通晓蛊虫医术,但现下那些巫医早已不见踪影。
除了道界药宗一脉擅用蛊虫,关于蛊虫相传的术法,也就剩下一些古籍记注和玄乎的传说罢了。
其中第三重天的医术,尤其是蛊虫一术,最为神秘。
谢玉烟听到这个问题,默然不语,避开了眼神交锋,有些不敢直视祝绾。
然而祝绾见她这个模样,便已是心知肚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了。
怪不得谢玉烟敢独身前来查探瘟疫也不怕被传染。
怪不得安成王府里没有像许多高门大户安置府中大夫。
怪不得洛城郡安成王府里一大片药田,还诓骗她说母亲身子虚弱,需要养这样一方药田。
“母亲,此事孩儿心中有数,您先行回洛城,观察了几日,心里也有了底,洛城王府里有一方药田,您斟酌着试试看是否能够研配出解药,若是这里出现任何问题,孩儿定会书信告知。”
祝绾的口气不容置疑,打定了主意不让谢玉烟淌这趟浑水。
若是母亲出了什么差错,她那宠妻的父王怕是也不认她这个女儿了。
谢玉烟屏息沉思了半晌,权衡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头同意。
强行送走谢玉烟后,祝绾松了一口气,表情凝重地走到出神的孟帷身边。
“方壶山里有个说法,原来的掌门继承人,在即将进入道化阶时,或是离奇失踪,或是返回人界。”
孟帷不明所以地皱眉,等着祝绾说下去。
“我母亲谢玉烟,应该就是其中一个。”
孟帷瞬间明朗。
记忆回溯到了离钟城战役,骤然想到了什么。
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缓缓地,沉重地,肯定地开口。
“你说得不完全对,准确地来说,谢家一双儿女,占了其中的两个。”
轮到祝绾吃惊,她愣愣地盯着孟帷,不知道为什么会扯到谢蓝田身上。
“离钟城一战,我总觉得谢蓝田将军一招一式异常熟悉,仔细想来,隐约与我有些相似,原来是融会了自己与许遇师尊的招式,自成一派。”
“谢蓝田将军年近半百,竟能与而立之年的元与偕周旋许久,且并不输阵。”
“仔细想来,谢家儿女逃出去后,应是机缘巧合去到了道界,不然为什么凭着沈崇山的雷霆手段竟然找了十几年未果?”
“除了道界的庇护,我还真想不到有什么地方,是沈崇山那个老狐貍的手触碰不到的。”
愈渐清晰,也愈渐扑朔迷离。
谢家儿女为什么要放着大好的道界方壶山前程不要,选择返回人界?
为什么要隐瞒身份,藏匿这么多年甚至不肯暴露自己会医术?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祝绾突然发问,打断了孟帷的思绪。
“为什么这么问?”
他是真的不知道她说的是宋思了,还是余岁,亦或是不渡。
“自郢川镇后,我一直觉得你们三人极为奇怪,连同那个柏怀瑾都像是知晓什么秘密一样,说起宋思了你们总是缄口不言。”
“孟帷,郢川镇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足挂齿。”
他自己本来就那样认为的,也不算说谎。
“小事?”
祝绾看起来气得都要拔剑了。
她从衣袖里取出一纸婚书,展开放置孟帷眼前。
“你觉得与宋思了成婚,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孟帷似乎极为厌恶地瞥了一眼那纸婚书,语气冷淡道:“你从哪里得到的?”
“你说这张红纸?”
祝绾被他无所谓的态度气笑了。
“前一盏茶的功夫不知什么人派了信鸽特地送到我面前的。”
不是宋思了还能是谁?
这个女人是来提醒自己已经娶妻了么?
孟帷不欲多言,随意地找个了理由搪塞了过去。
但所幸祝绾在大事面前也不含糊,并没有太过执着于追问其中缘由。
祝绾与孟帷二人在这儿停留了几日。
南府郡主想破了头,甚至还用剑息询问了曲觅,暂时都没能有个什么头绪。
“祝绾,你给我透个底,这不是普通的病症,对吗?”
孟帷忧心忡忡,不眠不休已经好几天。
“确实不是,这应当是蛊虫作祟。”
“可若是寻常的蛊虫,用一些办法逼出来就好了,但问题的关键便在于这些病患里的蛊虫,我尝试了各种办法,都没将它们逼出体内,师尊也在想办法,现在我怕的是……”
祝绾欲言又止,反复斟酌了一下语言。
“我有不好的预感,我觉得这些蛊虫,是人为而制,若此事真是人为,就算不是为了控制病患供他驱使为他所用,手中挟持这么一大批人质,也是极为可怖的。”
孟帷瞠目,想通其中关窍后,后背发凉。
“你是说,这些毫无意识的病患有可能,会被蛊主控制行为,对吗?”
祝绾脸色苍白,点了点头。
两人只觉得心如冰窖,酷寒逼人。
“这种蛊虫,你有见过吗?”
祝绾苦笑,摇了摇头,“我并未见过,况且师尊也没有头绪,那便只能是出自……”
“出自第三重天。”
孟帷的心再度沉了下去。
卫棋这些年看似来收敛了不少,但其实他也从未停止过祸乱三界。
只是硬棒子换成了软刀子,更是磨人脊髓,伤人根本。
焦头烂额的两人,东奔西走,看不出什么头绪,根本不知晓这些蛊虫如何钻进这么大批百姓的身体里去的。
越来越多的病患陷入昏迷,随后开始出现伤人的行为,官府只能将他们全部收押在树林里,隔绝出郡城中心。
太医们也只能配置些安神的药物,尽全力让他们安睡下来。
祝绾迟迟收不到曲觅的剑息,这更是令人慌乱。
难道连医仙曲觅都没有办法将这些蛊虫从体内逼出来吗?
再过了十几日后,所有的病患陷入了安静的现状,眼神空洞,呆滞地一动不动。
从远处望去,一大片骇人的活死人。
各个地方的数量庞大,积聚在南安郡和庆里两郡,其他紧挨着两郡的边缘小城也有这样的病患,黑压压一片。
郡城中的富商贵族紧闭府门,官吏们人人自危,整个天都城里的百姓人心惶惶,惴惴不安。
孟帷和祝绾尽力搜寻尚清醒的百姓,将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经过这几日的搜寻,他们惊讶地发觉,这两座首郡城里除了一些富商或是官员府,余下几近所有的百姓,身上都已被种下蛊虫。
那个人正在微微颤抖。
孟帷前去查探情况,将他的头扳过来仔细一瞧,披头散发之下,是脏兮兮的脸。
那张脸脏乱不堪,眸子黯淡无光,早已看不出那日的英武气概。
“元将军,你……怎么在这儿?”
孟帷哑着声音轻声问询,生怕惊扰了这个垂死挣扎的可怜人。
战场上雄姿英发的昭武将军如今怎么这副鬼样子。
元与偕定定地看着他,似是被唤醒了一些神智,呜咽一声,哭得肝肠寸断。
“思悠死了……她从我的身边逃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孟帷的心也抽离出了痛觉,他稳住手,轻轻地拍着元与偕的背,憋着眼泪不敢流下来。
他甚至不配担心余岁,没有资格去亲口说一句道歉。
他合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直到这个人稍微平静下来,祝绾给他吃了安神的药物,元与偕才勉强能够自己坐着,渐渐地恢复了大半的神智。
孟帷转头看着祝绾,她叹气地摇摇头。
祝绾将身上荼思悠赠予的玉珏取下,妥善地放置在元与偕手上。
“这是荼姑娘前不久赠予我的,留给元将军做个念想吧。”
元与偕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玉珏,随即将它死死地握在手里。
许是这元与偕平日里意志坚定,是个杀伐果断的主,即使身体里被种下蛊虫,也比别人的发作期延缓了不少。
现下他趁着自己还可以保持清醒,他想要将知道的事情都告诉给孟帷二人。
那是一个很可怜的孩子。
沈宜松幼时被外置在离钟城。
那个时候御宣王祝珹的封地挨着离钟城,元与偕的故居也在离钟城里,故此祝珹也经常来离钟城游玩。
有一日,祝珹又一次来到这离钟城时,听到一处衰败府内传来的啼哭声,还有打骂声,稍稍一想便知晓了是怎么一回事。
平日里这些都是家务事,也轮不着外人去管,可听见打骂声愈渐大,孩子的哭声又那样稚嫩,祝珹还是忍不住去敲门提醒。
奈何那家人辱骂门外的祝珹,言辞不雅得很,气得他破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性命垂危的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年幼的孩子,旁边的人拿着大棍子往女人的脊椎狠狠砸下。
祝珹几脚踢翻了那些拿着棍子的人,那些人落荒而逃。
可那个女子已经不成了。
她的身子破败不堪,眼里全是哀求,奄奄一息的她将这素未相识的陌生人当作救命的稻草。
她拼尽全力将幼子托付给祝珹,撑着最后一口气,跪在地上叩首,随后就再也没有擡起头来过。
他看见怀里幼小的孩子,心里一阵柔软。
虽说他不是一个生性悲悯的人,但也万万没有将一个这样小的孩子弃之不顾的道理,更何况,他在内心已经答应了那个女人的哀求。
可小孩应该不会没有名字的。
他花了许多时日去打听,终于打听到了这个孩子是天都沈家的幼子。
因为生母身份极其卑贱,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令祖宗蒙羞,所以不配被纳入府中。
这名女子也是被沈观涯醉酒后用强的,没曾想竟然怀上了孩子。
这件事沈家瞒得滴水不漏,祝珹也是花了一些功夫才查到的。
这个孩子没有名字,沈家不屑于承认这个孽种。
沈宜松。
祝珹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宜室宜家,松柏之志。
这个孩子生得干净俊美,日后定会出人头地。
从那以后,祝珹真心疼爱这个孩子,将他收作自己的义子,放在元家故居养着,时常骑马过来看望他。
而沈宜松与祝珹一向亲厚,共享了几年的安宁欢乐。
直到十岁那年,沈家派人在街上抓走了沈宜松,那时祝珹正好同元与偕回自己的封地治理地方官吏。
听到消息后急匆匆赶回来,要不是元与偕拦着,他差点就要去天都抢人了。
元与偕劝说道:“属下早已查明,沈家现下式微,沈观涯又多年来并无所出,松儿是沈家独子,被沈家接回去,大抵是指望他光耀沈家门楣的好事。”
“沈家人毕竟是他的血亲,不会对他做什么的。但若是王爷如今去天都抢人,此事便可大可小,若有人特地拿此事做文章,陛下又生性多疑,王爷自身难保,那个时候又如何有能力照顾松儿呢?”
祝珹捏紧拳头,脸色极为难看。
那是他精心养出来的孩子。
那些人也配。
他从未如此动过怒,一字一顿,几欲咬碎了齿关。
“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