姣梨

姣梨

曲觅不予应答,手指放松下来,远望着这一林梨花白,喃喃道:“姣梨花白,更甚雪深,是师尊钟爱的颜色,这一林便是我亲手为他所植,如今已亭亭如盖矣。”

“只是故人先去,梨花甚雪凉寒,再不能入他的眼。”

许遇远眺过去,心中莫名一阵酸楚,正欲说些什么,曲觅另一只手轻贴在他的唇上,眼波流转。

“这一林梨树虽是我为师尊所植,如今我却只想赠给许遇宗师,不知剑仙可否赏脸,让我有这个尊荣?”

琼英谩好,与你的玉容相较,黯然失色。

姣梨花白,更甚雪深,吾心向往,万般皆是你的模样。

微风拂过,沙沙作响,飘零落下,碾作相思入泥。

如此这般,星月杳杳照心明,此情深深入土安。

许遇,我知道你也钟爱梨花,但你是你,不是我对师尊的念想寄身之人。

许遇,你可明白?

曲觅攥紧许遇的手,将之揽入怀里,下巴抵在许遇的肩上,轻嗅许遇身上的气息,手指摩挲许遇的青丝,深深拥住他。

许遇只当他是需要安抚,剑化作点点星光,消失于手中。

他轻轻拍着曲觅的背,半晌之后,启口道:“我明白。”

曲觅轻轻推开他,按住他的肩膀。

不过几拳的距离,仍然保持着随时拥入的姿势,眼中流露出惊喜。

“你真的明白?”

语气听起来有些迫不及待,曲觅等待这一刻已经辜负了太多时光。

“我知你思念阡白长老,这一林梨花皆是惦记所化,我定会为它们,为阡白长老守住每一个朝夕,以我许遇之名。”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果然还是悟错了意思。

曲觅深叹了口气,无奈地将脑袋搭在许遇肩膀上,抿着嘴巴,说不清道不明。

这人又是一根筋的榆木疙瘩,比自己不过年长几岁,这番话都听不出个意思,想是情脉未开,再耐心等等吧。

许遇却是并没有想得太多,他想着:“有朝一日,你我,或终将走向歧路,而那时,你当如何?”

心里的话说不出口,只能深埋在心中,铸成了一道盔甲。

但许遇不想让曲觅为难,若真有那一日,他定会划一线永隔。

说到底,许遇的剑术其实远在当初的阡白长老柳竹衣之上,因此被道界尊称为“剑仙”。

他初次到这方壶山时,正是药宗逝去的那一日,手持药宗临死前亲手寄出的帖子,前来送药宗最后一程。

那日的方壶山上方神光内敛,白色缟素卷入天地,风声潇潇,似是在哀悼这位救死扶伤,悲天悯人的药宗。

药宗脸色苍白,无半分生气地平躺在方壶山巅,余下的方壶山弟子长跪不起,前来拜谒的各方道界掌门也默不作声,深深地哀恸。

方壶山的少主曲觅跪在棺椁前,披一身苍色,敛去眼角的泪,也收尽了嘴唇的色。

他只觉得讽刺。

药宗在道界的眼里是至尊,是圣贤,在人界看来是活菩萨,是大罗神仙。

这就是传闻中的药宗。

可是在他的独子面前,可曾青眼另待过?

曲觅幼年丧母,父尊可曾抽出半分去关注过自己的孩子?

余下的时间,是阡白长老的照拂,是师尊的悉心照料。

可是他却对不住曲觅最为珍视的人,他有何脸面去黄泉见过阡白长老?

是啊,你怎么去见呢?

许遇一袭白衣,梳起高高的发髻,束一素色发带,飘然于棺椁前,黯然无言,深深凝视。

终是人已去。

曲觅擡眼,在一片煞人的素白中恍惚认错了人,他的手轻轻地拽住许遇垂落的衣角。

“师尊,别走……”

柔弱而又委屈,似是哀求,又似挽留。

在曲觅心痛欲绝支撑不住时,落入了许遇的怀中。

他在阖眼时见到一个清冷孤傲的面容,逐渐清晰。

他伸手想去紧紧握住,却逐渐失去了光亮,手无力地垂下。

许遇在落下之时接住了曲觅的手,将他拦腰抱回了曲觅的屋子。

昏睡之中,曲觅做了一场梦。

梦里师尊在梨树林里舞剑,翩若银蝶,穿梭其中,遒劲潇洒。

父尊在自己身边,抚摸他的脑袋,告诉他:“这便是你的师尊,道界方壶山的阡白长老,柳竹衣。”

师尊,师尊。

“师尊!”

曲觅自叫喊中醒来。

床榻前坐着一人,面容如梨自清,周身如雪澄明,眼中若水温良。

他将此人一把拥入怀中,“师尊,你终于肯入梦里来看徒儿了。”

一阵轻叹,许遇轻轻推开曲觅,“少主,我不是阡白长老,我叫许遇。”

曲觅愣了神,静默片刻,手微微颤抖地收回,捏紧肩膀,不知所措。

方休端着一碗药汤踏进来,见到这样一副场面,也不慌神,镇定自若,颇有风范。

“许宗师莫怪,少主这是思念心切,错认了人,凡请宗师先行回厢房休息,方休来照顾少主即可。”

许遇看了一眼曲觅,“也好。”

说罢便先行离去,带上了房门。

曲觅望着门的方向,方休猜到了他的思虑,一边耐心喂药,一边开口解释。

“刚才那位是三界中鼎鼎有名的剑仙许遇宗师,与掌门关系颇深,应是忘年至交好友,此番掌门离世,请他到道界来辅佐少主即位,稳定大局。”

“不,我虽为掌门独子,但我从未认他为师尊,而师兄在父尊最后一段时日已经成了他的亲传弟子。”

“道界方壶山有门规,唯掌门亲传弟子可继承道界至尊之位,我本无意掌门之位,也不想破了规矩,这千斤的重担,还有望师兄替我这个不学无术的师弟担起,曲觅在此感激不尽。”

说罢坐立,对方休恭敬行礼。

方休拦住了他,颇难为情地点点头。

“既然少主有此重托,方休定会鞠躬尽瘁,不辱所望。”

此后,方休继承了大统,尊曲觅,许遇为道界长老。

大典上道界众人跪拜,一时轰动,道界改朝换代,风云大变。

曲觅成了游手好闲的医仙,整日里除了教导弟子,便是在梨树林里酩酊大醉,醉了便顺势躺在梨树上。

紫衣坠下,梨花落其上,朵朵点缀,星星之火,泛上一片晕红在眼尾。

许遇在他眼里是神秘莫测的存在。

三界中人都听闻剑仙之名,却不曾见过剑仙真容,可想这位剑仙应是单薄人世,不愿被名声所束缚。

现下却突然应允了这道界长老的职责,就像是揭开自己的神秘面纱,暴露于众人之口。

无关对错,无关好坏,剑仙就这样被归拢到了道界地盘。

夏日的夜里,梨花早已落尽,蝉虫与夏夜长鸣。

“想来剑仙与先父的关系匪浅,竟愿意屈尊到这道界来教授徒弟。”

曲觅在梨林中偶遇剑仙,闲来问了一嘴,接着仰天豪饮。

按照许遇寡淡的性子,定是不会理会这些醉酒之言的。

但今日,他伸手召来了佩剑,剑锋直指曲觅,语气冷淡。

“与我战一场。”

树上的人轻笑,仍是风流的模样。

“我修行医缺之术,剑仙要与我比剑术,胜之不武,竟也不怕败坏您的名声。”

曲觅一瞥。

许遇眼里凝了霜寒,一抹绯红晕在眼角,怒其不争。

心里生乱,不知是何种情愫,他收敛了纨绔,难得正经起来,翻身跃下梨树,发丝飘曳,一缕贴在额头。

许遇收剑,干净利落,抽刀断水,疾步走近,手举起却在曲觅额头一拳距离时不忍贴进,但最终还是颤着手,将他额上的青丝抚下。

在这一树姣梨前,启口道:“曲觅,如果累了,可以试着相信我。”

“你不用觉得自己孤身一人,我也可以对你很好。”

眼前是璀璨到明月自惭形愧的人影,平静的湖面上骤然雨点乱敲,皱起了涟漪。

耳边轰然一声,或是蝉鸣,亦或是动心。

考虑到余岁的身体状况,孟帷安置了一辆马车,车夫在前面驱使前进,二人在马车里坐着,相顾无言。

孟帷暗自思忖着。

一直以来,余岁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像一颗包裹了多层糖衣的酥饼,不知道最里面是涩人的酸,还是喜人的甜。

如果目光可以化作动作,余岁现在的感觉就是孟小将军在一层一层扒自己的衣服,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最里面的样子。

余岁忽而有了兴致,往孟帷身边凑了一点,手指伸向自己的领口,向下扯了一些。

“帷帷到底想看什么?你说出来哥哥随你看。”

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笑露出小巧的牙齿,眼看着孟帷脸上的桃红蔓延至脖颈,上沿到耳尖。

孟帷回过神来别过头,“你这是做什么?快把衣服穿好。”

被看穿了想法,孟帷有些恼怒。

“哥哥这是哪里衣裳不整了?”

余岁的尾音上挑,“不是穿得好好的吗?”

帘外的车夫轻咳了几声,更是惹得孟帷怒视着余岁。

他忍着怒气,声音低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余岁讨好地配合,声音也压低了不少,手指捏紧了领口,不愿放松下来。

“古时有伯牙子期,伯牙弹琴,钟子期听琴会意,高山流水,寻得一知己,足矣。”

孟帷只觉得他现在捂紧领口的样子像是比刚才更奇怪。

脸上的热度未减,说话也并没有经过思考,张嘴就是:“依你之言,你是我的伯牙?”

话说出口,孟帷才发觉自己被混淆思绪,但还没来得及纠正,便听见耳边一股热息。

“我岂止是你的伯牙,我还是,你的竹马。”

随后便听见帘外又是一阵咳嗽。

这天杀的车夫耳力如此好怎么不去当暗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