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第 85 章
小学和初高中的体育考都要考仰卧起坐,平时上课也经常要做仰卧起坐,我很讨厌体育运动,所以我总是在体育课上请假。
因为一个月只有一次说来例假的机会,所以我用的借口层出不穷,这周是例假,下周是胃痛,再下周是大腿烫伤了。
总是请假,老师也记住我了,他们从一开始的深信不疑,慢慢地变成了半信半疑,最后就是深疑不信。
他们开始问医生证明在哪?
我没办法,家里也没有人当医生,没人可以为我做假证,我只能让自己真的生病。
体育课的前一天,一口气吃掉五个甜筒和两条雪糕,然后去医院开胃痛证明;烫伤比较难弄,因为需要较强的心理准备,人是很难拿着热水壶往自己的腿上倒的,犹豫着犹豫着,理智和趋利避害的本能会占据上风,所谓的勇气就会消失。
但是我没办法不勇敢,因为比起用热水烫自己的害怕,我对体育课的害怕要更重一点。
我将热水壶倾倒的时候,心想,我可真是又怂又勇啊。
用尽种种办法,我在读中学的那些年,一个月只需要上一天的体育课,其它时候我都是体育课上的旁观者,别人身上都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而我身上充满的却是腐朽的气息。
高二上学期,体育期末考试考仰卧起坐的时候,被我压脚的同学希望我能将她起来的次数报高一点。
她的眼神里面充满了恳求,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接受过的善意太少,所以哪怕明知道眼前的人是别有所图,我也很高兴。
她只做了二十九个,我思考过后,给她报了四十个。
我原本是想给她报四十五个的,但又觉得太离谱了,老师不是瞎子,报太高可能还会给她带来麻烦。我自认为足够善良体贴,可最后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因为轮到我做仰卧起坐的时候,我做了三十八个,而她给我报了三十个。
我愕然过后,问她:“你是不是数错了?”
我不愿意相信她是故意的,三十跟三十八差得也不算很多,也许……也许她只是因为分神,所以少数了几个呢?那当然是可以理解的,我想。
她说:“我们两个都做了这么多个,老师会怀疑的。”
什么?她在说什么?是我的耳朵有问题,还是她的脑子有问题?
我给她报高了,她为了不让老师发现她的问题,所以将我的报低了?
那样老师就不会怀疑我们串通好了。真是好样的。
她说:“对不起啊。”
多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这件事揭过去了。
那段时间,你上了一个舞蹈节目,在我对人性失望至极的时候,我看到了你最新的编舞《镜子》。
那场编舞实在是太牛逼了,请原谅我的词语如此贫乏且直白,因为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形容词了。
我不知道那个效果是怎么做出来的,你面向镜子跳出来的舞蹈,和镜子里面反射出来的舞蹈,根本就不是同一支舞。
你对镜子里展现柔软的善意之时,镜子里面显现出来的却是扭曲的恶意。
那多么像是我遭遇的事情啊。
我忍不住怀疑,你是不是在我的生活里面装了摄像头,你看到了我的遭遇,所以你编了一支又一支的舞蹈,让我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旧要好好活着。
这样想,确实又是在自作多情了。
我相信不止一个人对你说过,你的舞蹈是很有力量的,不只是跳舞,你的编舞也是很有力量的。能编出这样的舞蹈的人,肯定会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很想认识你,但是我也不敢认识你,说真的,我觉得我不配。
我之所以不敢上体育课,不是因为我的身体素质很差,虽然这也是事实。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敢出汗。
因为我有狐臭,如果出汗的话,味道会变得非常大,大到所有人都能闻得到。
女生总是会嫌弃男生,出了汗之后好臭啊,上完体育课之后,整个教室都变得很臭,她们总是责怪男生。
可出了汗的我比男生更臭,比全班男生加起来都要臭,我真的很害怕出汗。我宁愿伤害自己的身体,也不想上体育课,那太煎熬了。
而不得不上体育课的那一周,或者是体育考试的时候,我总是要往自己的身上喷香水,但同时我也不敢喷太多,因为怪异的举动总会引起别人的思考,我怕因为香味而暴露臭味,那是愚蠢的行为。
每次上完体育课之后,我都会偷偷地躲进厕所里面,用湿毛巾把自己擦一遍,然后再在腋下喷一遍香水,然后才敢出去。
但有些鼻子灵敏的人能闻到我的味道,不管我怎么遮掩,他们都能在我出现的时候皱起眉头,但他们大概以为那是出汗的味道,也没说什么。
我总是很害怕,害怕他们会发现我的秘密,一个难堪的秘密。
而且中学时代哪有什么隐私呢?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了,那么全部人都会知道了。
我想做狐臭手术,但是医生说建议等到十八岁,因为那个时候大汗腺才会发育完全,才是动手术的最好时机。
我一直等待十八岁的到来,做狐臭手术,学会化妆和打扮,虽然我很难成为美女,但应该也不会丑得那么触目惊心了。
十八不过是一个数字,却是我的生活里面最大的期盼,天真的我以为只要成年了,一切事情都会变好,我有能力掌控我的人生。
所幸我不是生来就一无是处的,我有个还算聪明的脑袋,学习成绩也还不错,我想,只要不出意外,我应该能够上一个好大学。
可我的父母不是这样觉得的,他们觉得女孩子没有必要读那么多书,他们给我找了一门“好亲事”,让我随便找一个专科学校读两年半,读完之后就可以结婚了,相夫教子,不需要在外风吹日晒,男方家有点小钱,我只需要在家好好带孩子,不用看老板和领导的脸色,不用担心工作的问题,还可以有事没事去探望他们,多好的生活啊。
我反抗了他们,我考上了本科,他们觉得我不懂事,说要断了我的生活费。
高考之后,别的同学考驾照的考驾照,旅游的旅游,躺平的躺平,而我在一家餐厅打了三个月的暑假工,为了凑够大学的学费。
生活费还没有着落,只能去了学校之后再申请勤工俭学了,但我家不是贫困家庭,也不知道能不能申请上。
而我很想做的狐臭手术也没做,原因显而易见,因为没有钱。
大学的体育课很水,很容易逃,我像高中那样一直逃避体育课,逃避出汗,逃避这该死的人生。
我在学校的咖啡厅里面工作,我也没有学会化妆打扮,因为光是工作和学习,就耗尽了我所有的时间和精力。
我想起了伍迪·艾伦那句话:我在深层问题上的进展为零;我在十七岁和二十岁时的恐惧、冲突和弱点,现在仍然存在。
我想,我不仅在深层问题上的进展为零,我在浅层问题上的进展也为零,我依旧恐惧我十年前就在恐惧的事情,我的弱点一直伴随着我,我没有过任何的成长,也没有收获到应该要收到的爱意或者善意。
有一次,我去饮品店点柠檬茶,我让店员帮我加很多很多的冰,因为那时候天气太热了,我想喝那种刺激到爆的冰饮,那是生活中我为数不多的慰藉了。
在很热的时候感受清凉,在很冷的时候感受温暖,我就是靠着这点稀薄的希望活下来的。
可是店员端上来的柠檬茶却是常温的。
我很生气,我说:“店里是没冰了吗?还是你刚刚没有听清我说的话?我要的是加冰的,多冰。”
但店员只是微笑着看我,说:“女生喝那么多冰不好哦。”
一般人听到这样的话,都会觉得对方自以为是,多管闲事,傻逼一个。但我却被打动了,我的愤怒消融在这杯常温的柠檬茶里面,我接受了这杯不符合我的要求和期待的柠檬茶。
我想,太久没有人关心过我了,所以我才会被这么肤浅、自大且廉价的关心所打动。
那一杯柠檬茶让我意识到,原来我是那样缺爱。
大学毕业之后,我成为了千千万万个平平无奇的毕业生之一,我找到了一份平凡的工作,租了一个平凡的房间,拿着平凡的工资,过着平凡的生活。
我拿着攒下来的钱去做了狐臭手术,我一个人去的,做完之后没有什么感觉。
我已经臭了很多年了,也习惯了身上的臭味,习惯到我有时候感觉它已经不存在了,但当它真的不存在之后,我却感觉不到它的离去。
我觉得我依旧是臭的,那味道已经刻进了我的身体里,再也除不掉了。
成年人的社会很复杂,他们知道我长得丑,但再也不会像小学生、初中生那样,将对丑人的恶意表现得淋漓尽致了,他们会隐藏真实的想法,也许会在背后说你两句坏话,但肯定不会故意让你知道的。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他们假装自己不嫌弃我,我假装不知道他们嫌弃我,我们礼貌地微笑,我们客气地假笑,我们冷漠地交谈,我么如释重负地分开。
我过得很累,在一个周六晚上,我看到了你的新舞蹈《面具》,我哭了,真的,我发誓,我哭得稀里哗啦的。
你跳芭蕾很好,跳古典舞也很好,但我最喜欢你跳的现代舞。
我去买了你巡演的票,我见过你,很多次,但我不敢上前去索要签名或者合照。不是为了保持“距离产生美”的滤镜,我只是害怕而已。
每当我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去看你的演出,找回一点继续生活的希望。看,好好活着,就可以一直看到你的舞蹈,生活也没有那么糟糕。
是什么让我改变了主意?无非是那些俗套的情节,我眼瞎的男友眼睛治好了,劈腿了,我的公司要裁员,我的名字是第一批裁员名单里面的第一个,我爸妈要在催问我什么时候结婚,他们已经等不及要抱孙子了。
听,他们等不及的不是我的幸福,而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子。
我活到二十五岁,已经觉得这辈子很长很长了,我想,差不多够了吧。我太累了,我不想再挣扎了,我确信生活不会变得更好了,我得离开了。
而在离开之前,我必须写下这封信,满足我那点可耻的表达欲和倾诉欲,以及请求你为我编一支舞蹈。
我知道这一年的你也过得不好,你很久没有编新的舞蹈了,你受伤了,你的朋友去世了,你跟你的爱人陷入了很大的风波,原谅我在未经证实的情况下用了这个词,因为我相信你们是真的。
我知道你一定很难熬,虽然我跟你的生活是那样的不同,我没法感同身受,但我知道那种煎熬感是什么样的,像是缓慢的凌迟。
但我也相信,你没那么容易被打倒,一个能够给予别人力量的人,本身必然是一个很有力量的人。痛苦是无穷无尽的,力量也是,它们相互对抗,没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只能看谁暂时占据了上风。
我在想,在死之前,我能否也能成为你的力量?对不起,我好像又在自作多情了。可是我是说真的,当你知道你的舞蹈带给我多大的希望的时候,那对你来说也能是一种力量吧?你的舞蹈被看见,被认可,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点亮了一小片的光芒,你也是高兴的吧?
我想大大声声地告诉你,你要站起来。但我不敢见你,只能将最大的力气涌向笔尖,让它告诉你,你超棒的诶,你得站起来!
我应该会选择跳楼的死法,因为我很喜欢杜牧的那句诗——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跟原诗的意思关系不大,但我想要选择这样的死法,我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那么我得决定自己的死亡。
我跳下去,你跳起来,好吧?对不起,我好像是在道德绑架了,说好的哪怕你不为我编舞也没有关系,但我好像食言了。
算了,反正我都要死了,任性一点也无妨。
道德绑架又如何?你这样有道德的人,肯定会被我绑架成功的。
为了你的舞迷,请你再一次、再一百次、再一万次坚定地跳起来吧。
如果你看到了这里,请不要为我感到悲伤,此刻的我是轻盈的、自由的、快乐的。
那就这样吧,我亲爱的舞蹈家,祝你万事胜意。
郁帆。
*
得跳起来吧?
霍钰成想,他确实被绑架了,他必须得跳起来。
他克制住了上网搜索“女子跳楼”的新闻的冲动,虽然郁帆在信中没有写到,但霍钰成猜她是不希望自己去搜的。
痛苦是创作的根源,霍钰成再一次相信了这句话,此刻他的脑中闪过了很多的舞蹈碎片,他得记下来。
记下来,将碎片都拼凑起来,凑成一支完整的舞蹈,然后在舞台上跳起来,为了华蝶,为了千千万万个郁帆,也为了他自己。
他不舍昼夜地想着这支舞蹈,近似魔怔,吃饭的时候也在想,目光凝于虚空,毛玉兰再次用担心的目光打量他。
霍钰成对母亲笑了笑:“我没事,真的不用担心我。”
毛玉兰说:“今天该给小序打电话了。”她以为霍钰成与林序的矛盾又加剧了,操心的母亲得从中调解。
霍钰成说:“你打吧。”
毛玉兰始终还是偏心亲生的儿子,她每次给林序打电话的时候,开的都是免提,霍钰成没想偷听,他只是刚巧坐在了客厅,刚巧听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