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第 84 章
华蝶去世后,没多久霍钰成与林序分手,霍钰成回了毛玉兰的家里,消沉了一段时间。
除了手机和身上的这套衣服,他没从他和林序的家里带走任何东西,林序也没让他去将东西拿走,房子是两个人一起买的,但谁都没提应该怎么处理房子,他们就这样僵持着,无声地表达同一个意思。
毛玉兰很担心他,她从来没听过林序和霍钰成吵架,这是她最终同意他们在一起的原因之一,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爱人,更好的感情呢?
毛玉兰问他:“你和小序怎么了?”
霍钰成说:“我想,我们需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暂时分开一段时间,那是什么意思?分居两地的夫妇只要达到一定的时间,都可以离婚了。他们这是在闹什么?“我想”又是什么意思,这是霍钰成的主观决定?还是他们二人的共同决定?
毛玉兰不想说那个词,但她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你说的分开是‘分手’的意思吗?”
暂时分手?真是好奇怪的词组搭配。
霍钰成没有回应这个问题,他答非所问:“妈妈,不用担心我们。”
毛玉兰不明白,但她也不能再问了。霍钰成的疲惫浮现在脸上,做母亲的看得是一清二楚,也罢,就让儿子冷静冷静吧。
霍钰成就这样在家里住了下来,他还没有去剧院跳舞的情绪,但他也没有放弃舞蹈,他每天都在家练基本功,只有基本功。
他不敢跳起来,他试过将房间里的东西都挪开,腾出一小片可供跳舞的地方,可每当他跳起来的时候,都能想到华蝶流出来的血。那些血在地上画了个四方形,将霍钰成困住了。这个四方形没有高度,没有陷阱,没有毒药,要走出来很容易,但霍钰成就是走不出来。
伴随着鲜血而来的是华蝶的声音:“你比我有天赋……你要好好跳下去……”
霍钰成的灵魂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是必须跳起来的枷锁,另一半是难以跳起来的陷阱,一张由期盼和愧疚编织而成的大网牢牢地缚住了他,越是挣脱越是紧张,死不了,但是窒息感如影随形。
他的事业和爱情同时掉到了低谷,命运给了他致命的打击,但命运不总是那么坏的,就在霍钰成苦无出路的时候,命运的手又将他捞了起来。
一封信寄到了北城舞团,舞团的人找上门来,将信交给了霍钰成。
这封信很长,长到霍钰成可以肯定,这是除了林序写给他的信之外,他收过的最长的信。
霍钰成将这封信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
亲爱的霍钰成:
你好,非常抱歉,请原谅我用了“亲爱的”这个词,因为你完全不认识我,这个词也许会让你感到突兀、冒犯和不适。但对于我来说,你是很熟悉很熟悉的人,我很喜欢你的舞蹈,在很多次我失去前行力量的时候,都是靠你的舞蹈撑下来的。所以我还是选择了这个对你来说会突兀的形容词,因为这是我的信,我想“自我”一点。
今天……不,这段时间我撑不住了,哪怕看一万遍你的舞蹈,我也撑不住了。当然,这不是说你的舞蹈不好,那是不可能的,我想说的是当放弃生命的欲望盖过一切的时候,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唤醒生存的欲望。这个时候我得说一句很老套的台词,希望你不要觉得我老土,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
没错,不要怀疑,就是字面意思,我已经死了,这不是玩笑。我是个不相信天堂或者地狱的人,当然也不相信灵魂,我觉得我应该会死得很彻底。
但在死之前,我想给你写一封信,目的有两个,第一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舞蹈带给我多大的力量。第二个是想请求你为我编一支舞蹈,你是否会觉得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要求?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编舞?我真是给自己好大的面子啊。但我不管,反正我都快死了,你不愿意编也没关系,我不会有任何的怨恨,我能理解,因为我也知道自己这是在强人所难。
我只是提出我的请求,接不接受,那是你的事情。每个人都有提出要求和反驳要求的自由,是吧?
我的废话好像有点多了,对不起,第一次给你写信,我实在是太激动了。人一激动就很容易说废话,而我接下来还要说很多废话,希望你能包容包容。
在解释我为什么想要请求你为我编一支舞之前,我必须得先说出我的故事,因为我的愿望跟我的故事密不可分。虽然结尾有署名,但我还是想先在这里说一句,我是郁帆。不是假名,不是花名,我就叫郁帆,户口本和身份证都是这个名字。
我今年二十五岁,生日也是在夏天,刚好比你小十岁。说句可能会引发年龄焦虑的话,我是看着你的舞蹈长大的。但是请不要生气,也不要担心,你长得比我年轻多了,我若是有机会与你站在一起,所有人都会觉得我比你老。
我的相貌是这样子的,皮肤黝黑、单眼皮、薄唇、高颧骨、瘦得风一吹好像就能吹走的身形。
我长得很普通,也可能不普通,因为丑得不普通。
小学的时候,有很多同学都说我长得像xx,xx是一个丑星,因为丑而出名的,这里我不想告诉你她的名字,因为我不想让你切切实实地想象到我长什么模样,那也许会让你有扔掉这封信的冲动。
有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有人走上讲台,搜索xx的名字,让xx的脸通过投影仪,展现在了全班同学的面前。
我的位置是在教室的中央,四面八方的目光包围着我,他们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里面,我直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
“你们两个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啊,看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巴……你是不是她的私生女啊?”
“哇,你们长得那么像,以后你是不是也可以像xx那样,靠丑出名啊?”
“你以后要是真当了大明星,可不要忘记我们啊?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茍富贵,勿相忘!”
“哎呀,又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靠丑出名的!像xx那样丑的人不少,但像xx那样火的真不多。”
“谁说得准呢?我觉得郁帆长得比xx更丑,她很有潜力啊。”
……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那漫长的十分钟的,上课铃响起来的时候,他们觉得时间过得很快,而我觉得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他们在讨论我和xx的时候,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也不敢看他们,因为我知道我的任何一个微小的举动,或者简单的话语,都只会让我牵扯进更大的风波当中。风波这个词也许有点夸张,一群小学生,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但在我脆弱的心灵里面,只要有一只蝴蝶轻轻地扇动翅膀,对我来说都是一场灾难级的飓风。
每次去洗手间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洗很久很久的手,因为洗手台前面有镜子,而我无法不一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我真的长得很丑吗?
水一直在流,我一边在思考这个问题,一边在为了浪费水的行为而愧疚。可是我不能在照镜子的时候关掉水龙头,因为那样会被她们看到,她们会攻击我,哟,长这么丑还照这么久的镜子,真是好不要脸啊,别人是臭美,你是臭丑。
我真的很丑。
我的审美观尚未成型的时候,我就确定这一点了,长得像我的人都是丑的,没错,我应该要自卑,我必须得自卑,我也确实很自卑。
我在有人的时候很少会擡起头,因为只要不擡起头,别人就看不清我的脸,我就不会那么恐惧。
我有着很厚的头发,夏天的时候非常热,理发师每年都会建议我把头发削薄,但我每年都会拒绝他的建议,因为头发也是我的保护伞。厚重的头发,遮住我丑陋的皮囊,也盖住我的耳朵,我可以假装听不见他们在嘲笑我,我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嘲笑别人的容貌为乐趣。
说来可笑,上学的时候,很多女孩都会关心自己的容貌,她们会担心自己不够漂亮,所以无法吸引更多的异性目光。但我完全不担心这一点,因为我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吸引到很多男生的目光。她们担心自己不够被注意,而我担心自己太过被注意。
我宁愿平凡得丢进人海里下一秒就找不到,也不想丑得如此突出。
敏感又胆怯的我什么也不敢说,我不敢告诉父母,不敢告诉少得可怜的朋友,不敢告诉心理辅导老师,我到底有多么恨自己的长相。
为什么我爸妈要把最丑的五官都遗传给我,为什么我不能白一点,为什么我的眼睛那么小,为什么我的颧骨那么高?
我恨那些人,为什么不能管好自己的嘴巴,为什么要透过容貌看容貌,为什么不能善良一点?
我甚至痛恨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xx,为什么她也长得那么丑?那么丑还那么火?让所有人看到我就想到她。
就在我恨这个世界恨得要发疯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舞蹈,那支舞蹈的名字叫《异类》。
你出场的时候,脸上和上半身都涂满了浮夸的颜料,你在扮丑。
这支舞蹈的动作非常僵硬,你的四肢像是刚刚安在了身体上面,双手双脚各跳各的,而你的身边是一群动作流畅的伴舞,你在他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因为太过格格不入,所以你也被“攻击”了,他们将你推倒,而你一次次地站了起来,用尽各种方式,爬起来、滚起来、挺起来、跳起来、艰难地撑着地板起来。直到最后他们厌倦了,放弃捉弄你,他们离开了,在舞蹈的另一边旋转。
你在舞台的另一侧,却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面,你摔倒了很多次,再站起来的时候依旧没有进步,光打在他们的身上,你在暗处跳身体分家的舞蹈,像个无人在意的小丑。
你长得丑,跳得丑,你是一个异类,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你站起来了。
我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形容这支舞蹈带给我的感动,那个时候我坐在沙发上,原本是想着世界末日什么时候才能到来,但看完你这支舞之后,我希望世界末日永远都不要到来。
那天之后,我记住了你的名字,我抓住一切时间翻看你以前的舞蹈视频。
然后我推翻了“偶像都是愚者无知的幻想”这个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