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厚顾慎川

第 80 章

第 80 章

霍钰成手腕一抖,银色的扇面快速展开,扇沿上顺滑地衔接着绸缎,他着一身白,身体配合扇子和绸缎的延展,轻柔得如银白色的波浪,游弋进每个观众的心里。

这是北城的新剧院投入使用的第一天,剧院请了北城舞团的人过来开场,霍钰成、华蝶等人正在表演舞蹈《等闲平步》。

今日的工作很轻松,跳完《等闲平步》后,他们去换衣服,再跳一支古典舞,这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林序说今日会回家,霍钰成想,等工作完成之后,他可以回家好好与林序聊聊。上次林序回来的时候,两人都太过疲惫,看着对方的脸,两人都没能提起话头,该说的话没有说,该解决的问题也没有解决,直到现在。

这支舞很顺利地跳完了,霍钰成等人下台换衣服,等会是华蝶的主场,他们要跳的另一支古典舞叫《送客短长亭》,虽然是群舞,但华蝶是主舞。

“紧张吗?”霍钰成问华蝶。

华蝶说:“有点。”这不是他第一次当主舞,却是他的编舞作品第一次展现在观众的面前,说不紧张是假的。

“师兄,你第一次在舞台上跳自己的编舞作品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霍钰成想了想:“先是一片空白,然后……像是雪崩了。”

“雪崩了?”

“对,像是阳光打进来,照亮了一片雪崩似的尘埃。”霍钰成只能言传到这里了,意会要靠华蝶,或者说,要靠等会他跳的那支舞。

华蝶对这个描述的评价是:“师兄,你要是不当舞蹈家,去当作者肯定也不错。”

霍钰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会加油。”

“你也要加油,给我当伴舞不是那么简单的。”

“当然。”

准备踏上舞台之前,华蝶在幕布后面深吸了一口气。

点点鼓声响起之际,华蝶足弓绷紧,纵身往前一跃,以跳跃的方式进入了观众的视野当中。

在《送客短长亭》这支舞蹈里面,华蝶不是客,也不是送客的那个人,他是被折下来的柳枝,他整个人都是柔软的,每个人都可以“拿”起他,他和其他舞者配合的动作间,送别意、离别情,都在他的手、脚、肩膀、腰肢中迸发了。

意外就是在那个时候降临的,舞台天花板坠落的瞬间,“柳枝”被燃烧了,他跳到了人体极限的最高点,在空中伸直了四肢,坠落下来的时候,他面朝地板,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客人远行,送客的人遥遥目送,没有人在意“柳枝”。

天花板往下砸的时候,华蝶趴在地上,霍钰成站在华蝶的身边,眼看着就要先被砸中,华蝶伸出双手,狠狠地推向霍钰成的膝盖窝。本能地,在意识回归之前,霍钰成猛地往前趔趄了两步。

“轰”地一声,霍钰成听到有什么碎裂了。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华蝶推他的时候,他因为受力不均,往前两步之后倒在了地上。他滞了两秒,怔愣地转过头来的时候,轰击视网膜的是犹如油漆被打翻在地的红色。

华蝶被擡上救护车之前,对霍钰成说了最后一句话:“你比我有天赋……你要好好跳下去……”

天赋能比生命更重要吗?对华蝶来说,是的。如果他一点舞蹈天赋都没有,他根本活不到现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过得很悲苦,他想过很多次自己结束生命,步入死亡,但是对舞蹈的热爱一次又一次地支撑他活下来了。

华蝶不爱这个世界,甚至也不爱人类,他只喜欢舞蹈,他喜欢蝴蝶,他给自己取名为蝴蝶,是破茧成蝶的意思。他觉得人类的身上都有厚厚的茧,每个人都需要破茧,但破茧太难了,很多人懒得破,所以他们碌碌地活着,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有的人不懒,但他们破不了,因为这个社会太糟糕了,你破掉一层茧,就会有新的茧来包围你。对于华蝶来说,只有舞蹈,只有舞蹈能让他破茧。

成为蝴蝶,拥有翅膀,能够飞翔,这就是华蝶活着的意义。

在救护车上的时候,他觉得身体好重,但没有关系,这辈子他已经飞过了。仅有一次的人生,仅有一次的飞翔,已经足够了。

林序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霍钰成在华蝶的家里帮他整理遗物。华蝶的父母根本不管他,哪怕知道儿子死了也无动于衷,父母不管,他的身后事就只有朋友来管。

梅冬绒也来了,她见到霍钰成的时候,眼眶红了:“小霍。”

霍钰成说:“师姐。”

梅冬绒说:“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难倒了霍钰成,他现在还是恍然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梅冬绒没有得到回应,其实也是得到了,他们沉默着收拾华蝶的遗物,华蝶一直独居,住在一间小小的出租屋里面。他的家里没有太多的东西,收拾起来还算方便,霍钰成在华蝶的房间里面找到了一个日记本,里面点点滴滴,写的都是华蝶对于当日练舞的感受和体会。

扉页上写的是黑塞《截肢的橡树》里的一句话——

虽经磨历劫

每天每日

仍将前额朝向光明

*

林序还没有理解“华蝶去世”这句话的含义,命运又给了他当头一棒,佟盐气急败坏地给他打电话:“林序,你怎么能在公共场合跟霍钰成抱在一起?你这不是将证据都送到媒体手上吗……”

林序被佟盐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他的灵魂抽成了两半,一半还在艰难地理解华蝶的事情,另一半在迟缓地问:“什么照片?”

“发到你手机上了,你自己看!”

林序开了免提,打开微信,点进佟盐的聊天框,看见一张照片。

昏黄的路灯下,两个人紧紧相拥,林序的脸是看不清的,因为他戴了口罩和帽子,但霍钰成的脸却毫无遮挡,一览无余,他闭着眼睛,仿佛抱住了什么稀世珍宝。

那是……那是他任性地在巡回演唱会期间飞回北城的时候,与霍钰成看了一场电影之后的事情。

林序已经没有骂人的力气了,他听着佟盐在那头噼里啪啦地讲话,只是麻木地听着。

佟盐自顾自地说了半天,对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她怒道:“你有没有在听,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说的话记在心里?”

“我在听。”林序的声音是混沌的,他已经分不清这是虚幻还是现实了。

如果这只是一场梦,如果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如果从大半年前开始,那就是一场梦,该有多好啊。

佟盐稍稍冷静下来,她的声音同样是疲沓沓的:“照片已经流出去,没办法控制了。”

林序说:“那就不控制了。”反正事情也不会变得更糟了。

佟盐说:“现在公司在压着,没让你上热搜。”

“嗯。”

“但不一定能一直压着。”

“我知道。”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林序闭上眼睛:“我应该说什么?或者说,佟姐,你想听我说什么?”

“不是我想听你说什么,是你的粉丝想听你说什么,你知道吗?”

“又要回到那个不可能的问题了吗?”

“小序,我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你们还敢在公共场合拥抱?”佟盐这个经纪人当得也是精疲力竭了。

她不明白,想要拥抱的话,回家了再拥抱不行吗?想怎么抱怎么抱,想抱多久抱多久,又安全又自由,为什么非得在街上抱起来?林序是故意的吗?林序不是故意的吗?

林序能说的只有:“对不起……”

“对不起是这个时候最没用的话。”佟盐深深呼出一口气,“明天你来公司,我们围绕这个问题再好好聊一次,这回要约法三章了。”

“明天……恐怕不行。”

“为什么?”

“我有一个朋友,好像、好像死了。”

林序到现在还是迷糊的,他上个月才见过华蝶,那个笑着说不当电灯泡的华蝶。是多么的鲜活啊。

好像死了是什么意思?佟盐的嘴张开又闭上,林序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良久后,佟盐道:“那你过几天再来吧……节哀。”

林序挂断电话,将微信调回到与霍钰成的聊天界面,霍钰成跟他说华蝶死了,可他居然不敢给霍钰成发消息。

前几个月他害怕打扰到霍钰成的时候,都会先去找华蝶打探一下情况,看看霍钰成在做什么。

可现在华蝶死了,他连找个人探探情况都找不到了。

林序想,他好没有用啊。

在朋友去世这样的事情面前,照片的事情一点也不重要了,林序根本不想理会,甚至觉得这事上热搜了也没关系。

来啊,来战斗啊,他现在有满腔的悲哀、满腔的愤怒、满腔的伤心无处发泄,来啊,找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来伤害他啊,这样他才有爆发的地方。

林序在地板上坐到腿都麻了,最后他还是站了起来,给霍钰成发了条消息:【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华蝶的葬礼办得很简单,没有亲,只有友,而朋友都知道按照他的性格,肯定是希望葬礼越简单越好,所以几个人也没有铺张什么仪式,华蝶离开得很安静。

舞台的施工队伍自然被追责了,但他们一直在扔回旋镖,相互推卸责任,都不肯当主要责任人,舞团的律师在跟进这件事,霍钰成等人也在持续关注。

华蝶已经不在了,赔偿多少钱都没有意义,是谁的贪婪导致了华蝶的死亡,那么报应就应该落到谁的身上。

华蝶去世后的第十天,梅冬绒跟霍钰成打电话,说:“小霍,我还是不敢相信,小蝶走了。”

霍钰成说:“我也是。”

梅冬绒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昨晚梦到了小蝶,小蝶在跳舞,他说只要他还没有死,就会一直跳下去……我应该阻止他的,让他不要总是把死字挂在嘴边,那多不吉利啊。可我还来不及提醒他,我就醒过来了,我想起来,小蝶已经不在了。”

他们三人这些年都是一起跳过来的,先是梅冬绒因孩子放弃舞蹈,后是华蝶在跳完一支舞后被砸死,他们走啊走啊,这条路上只剩下霍钰成一个人了,而霍钰成被华蝶推开,又亲眼见证了华蝶的死亡,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量走下去。

他一直都在想,如果那天华蝶没有推开他,而是自己滚开了,那华蝶是不是就不会死了?霍钰成没有想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自己会怎么样,他只想着华蝶的结局是否可以改变,不,应该说华蝶的结局还有几十年才会到来。

他将他的痛苦告诉了林序。

网上有人上传了那天的舞台录屏,林序反复看了很多遍,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跟霍钰成说,如果华蝶不推开霍钰成的话,死的可能就是霍钰成,或者他们两个人了。

林序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无法想象,如果霍钰成出事了,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可能会想跟着霍钰成一起离开。

霍钰成痛苦到麻木的时候,林序只能抱着他,一次次地告诉他:“不是你的错,是偷工减料的错,是施工队的错。”

霍钰成说:“可他明明可以躲开的。”

林序没有办法反驳这句话。

霍钰成说:“只是因为我比他更有舞蹈天赋,而他太爱舞蹈了,所以他才会舍弃自己吗?”

“不是这样的……”林序忍住眼泪,“是因为你是他的师兄,你是他很好很好的朋友,所以他才会下意识地先推开你,他想保护你。”

他们各有各的痛苦,在华蝶的头七过后,林序去了一趟公司,跟佟盐约法三章,全是不能怎么怎么样……他一一答应了,情绪崩溃到冷静的状态,佟盐看出他不对劲,说完约法三章的事情后就放他回家了。

林序回家之后,根本不敢也不想说约法三章的事情,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勒令”霍钰成当克制机器呢?

华蝶死了,他也很难过,可他不敢在霍钰成面前哭,怕他更加难过。他只能趁着洗澡的时候,借着哗哗水声的掩护,在浴室里痛快淋漓地哭一场,他出来之后不敢看霍钰成的眼睛,自己把头发吹干,就爬上床假装睡觉了。

这些天来,其实两人都没法在凌晨两三点前睡着,哪怕他们十一点就上床了,他们只是各自闭着眼睛,想着那些沉甸甸的事情,并且假装自己睡着了。

为什么要假装呢?因为害怕自己没睡着的事情被对方发现,会让身边的人担心。于是乎哪怕睡得僵硬了,也不敢翻身,哪怕真的忍不住要翻身了,也要演得像是睡着之后的翻身那样,翻个身还要装模作样地嘤咛一声,假装自己真的睡得很熟。只有在完全背对对方的时候,他们才敢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就这样挣扎着、挣扎着,直到困意完全席卷,将他们带入半梦半醒的世界,那里面光怪陆离,都是恐怖可怕的意象。

他们在清醒和迷茫之间挣扎,往往在闹钟响起之前就醒来了,醒来也没什么事做。霍钰成暂停了跳舞的工作,林序也在放假,到了这种地步,连最爱的音乐都无法成为他的避难所了。

他们终于有了很多的时间,在房子里面陪伴彼此,但这跟他们想要的东西截然相反,闲暇带来的不是放松和舒适,而是更深的疲惫。

林序和霍钰成对彼此的每一个笑,都是在粉饰太平。

华蝶去世半个月后,霍钰成被舞团叫去了剧院,要处理工作上的事情。

他去了,一直忙碌到了晚上,林序原本是想去剧院门口接霍钰成的,但他想到了约法三章,最后还是没去。他没想过,这又是生命中一件后悔得永远不会忘记的事情。

霍钰成很晚才回来,而且还换了一身衣服,林序记得他早上出门的时候穿的不是这套,便问:“你怎么换衣服了?你穿出去的那套呢?”

“弄脏了。”霍钰成扯了扯嘴角,“不好处理,所以买了套新的凑合着穿。”

有什么从脑海中闪过,但是林序没有抓住,他说:“这样啊,我做了宵夜,是绿豆沙,你要不要吃一点?”

霍钰成点了点头,林序去给他倒了一碗,霍钰成吃完了,说:“我去洗澡了。”

林序说:“好。”

“很晚了,你不用等我,先去睡觉吧。”

“……好。”

林序躺在床上的时候,左眼皮一直跳,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些什么,但是他想不到。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好像变得迟钝了,脑袋已经有点转不动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霍钰成出来的时候,他没有装作睡着,而是睁着眼睛看他。

“我吵到你了?”

“不是,我还不是很困,我帮你吹头发吧。”林序爬起来,他很久没有给霍钰成吹头了。

“好。”

吹头的时候,林序注意到霍钰成穿了一条长的睡裤,可这个天气,霍钰成一般都是穿五分长的睡裤,林序心中疑云丛生,问:“你怎么穿这么长的睡裤,不热吗?”

“最近腿有点凉,所以穿了长的。”

林序再次选择相信了霍钰成,直到他看到了那个来源不明的视频。

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提着热水壶,在离霍钰成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将热水壶整个砸了过去。

霍钰成凭借人类的本能快速避开,但他躲避的速度终究慢了一步,他躲开了热水壶,但是没能躲开热水壶里迸溅四射的滚烫热水,不是水滴般的一点,是大面积的洪流。

那个男孩是林序的粉丝,他冲上来推搡霍钰成,大喊道:“霍钰成,你想红想疯了吧!林序根本就不是同性恋,你不要踩着你的朋友上位了,那些照片根本就是你发的吧……林序真的是瞎了眼睛,才会认识你这样的朋友。”

有路人拉开了疯狂的男孩,霍钰成只是呆滞地戳在原地,他没有还手,也没有反驳。

他感到钻心的疼痛,从膝盖和大腿处传来,烫伤不是小事,但他没法第一时间去处理。

男孩被人抓住了,还在拼命喊:“你再怎么利用林序,也不可能比他更红!林序才不是同性恋,你为什么要一直在蹭他的热度,不管你怎么蹭,你的舞蹈水平也就那样,你根本跳不出好的舞蹈,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等男孩骂完了,霍钰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没有报警,只是去医院处理了烫伤,他去商场买了套新衣服穿,然后回家,假装无事发生。

他不想再站在浴室门边,听见里面跟水声混合在一起的哭声了。

林序看到砸热水壶那个视频的时候,同时看到了很多针对霍钰成的黑评,以前他总是乐观地想着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因为互联网总有新的新闻诞生,但他错了,他顺着冰山一角,挖到了潜藏在海平面下的巨大恶意。

【妈的,你们看到最近的那张照片了吗?霍钰成死死地抱住林序,林序想走都走不了,好恶心啊。】

【霍钰成是单恋林序吧,这个死同性恋。】

【泼热水的小伙泼得好!得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廉耻的人了。】

【说不是蹭热度的看看啊,林序在世界巡回演唱会的时候,霍钰成根本没有什么新的作品出来,都是在靠老本……他这段时期最火的作品就是跟林序的拥抱照,你们品,你们细品?】

【啊啊啊啊啊林序怎么还看不清霍钰成的为人啊?这种朋友赶紧绝交吧,不远离等着过年吗?】

……

哪怕他不愿意相信,但骂霍钰成的有起码一半的人,都是他的粉丝。

他们坚信林序没有跟霍钰成在一起,一切都是霍钰成在自导自演,在蹭林序的热度,目的就是想红,想出名。可是霍钰成在舞蹈界已经很红了,林序真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明明最爱霍钰成的人是他,可到了现在,带给霍钰成那么多伤害的也是他。

他很想问问霍钰成,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他被袭击了,他烫伤了?霍钰成可以不追究,但林序一定会报警,哪怕那个人是他的粉丝,哪怕那个人还未成年。

他们曾经亲密得无话不说,但现在却无话可说,不敢越雷区,只敢说一日三餐的琐碎,但这些事很快就能说完了,整间房子一起陷入沉默。

林序想,这次是热水壶,下次呢?万一是硫酸?又或者是别的有害物质,他怎么对得起霍钰成,怎么对得起毛玉兰,怎么对得起这份长达十五年的感情?

他在洗手间里面看了很久的恶评,久到霍钰成以为他肠胃不舒服,过来敲门问他有没有事。

林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我没事。”他只能勉强维持这三个字的平稳了。

他感受到霍钰成在门外停了一会,然后脚步声响起,再远去。

当天晚上,林序直到凌晨三点也没有睡着,他听到霍钰成绵长的呼吸声,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翻过身,面朝背对他的霍钰成,单手环住了他的腰。

林序将脸埋在霍钰成的背后,那曾是他最坚实的依靠,他说:“对不起。”

这句话的声音很轻,很快便消融在了溶溶夜色之中。

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然后喊他:“宝宝。”

霍钰成好像是睡熟了,一动不动。

林序将脸往后仰,不想让自己的眼泪沾湿他的衣服,霍钰成也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宝贝啊,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他?

第二天一早,林序说自己去公司一趟。

霍钰成说好。

其实林序不需要去公司,他也没打算去公司,他只是想找个地方独处,他现在难以看向霍钰成的眼睛,他太害怕了。他希望独处一日,能够让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减轻一些,他不贪心,真的,他没想让恐惧消失,只是希望它能少一点而已。

放过我吧,林序坐在公园的一棵大树后面,心想,如果爱有天意,放过我们吧。

因为前一晚几乎一夜未眠,这一晚林序顺利睡着了,在凌晨一点半的时候。

可他在凌晨两点十几分就醒过来了,自噩梦中惊醒,他在梦中走向悬崖,一脚踏空,然后他就醒了,醒的时候身边没有人。

他以为霍钰成去洗手间了,可他等了十分钟,也没有等到霍钰成回来。

林序也起了身,他在屋子里面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霍钰成。

他走出了房子,走廊也没有人,他看到了虚掩着的楼梯间门,似有所感,林序往楼梯间走去。

林序轻轻地推开了门,这扇门很乖,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林序光着脚,霍钰成也没听见他的脚步声。

霍钰成坐在楼梯上面,他背对着霍钰成,手中燎起一缕烟雾,他在抽烟。

一阵剧烈的疼痛攥住了林序的胸口,他无声地淌出了两行冷冰冰的眼泪,他跟霍钰成在一起那么多年,霍钰成是从来都不抽烟的。

林序看见窗外的月光拂过树梢,落下一片利刃似的影子,插进霍钰成的左边肩胛骨,那贴近心脏的地方。

事情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他们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从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倒下的时候。

林序回想起这大半年间发生的种种事情,百结千愁都汇成了一个疑问——

他们只是相爱,为何要受千夫所指?

林序好想像《薄荷糖》的主人公那样,站在火车铁轨上面,大喊着“我要回去”!他多么想回去,接住那第一颗呼啸而来的子弹。

可是谁都没有时光机器。

林序赤脚缓步走下楼梯,他走到霍钰成的面前,在低一级的阶梯上蹲下来,仰视着他:“我们……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