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好
讨好
惨呼声如刮骨的刀,温舒的冷汗没过了脊背。她想要捂住耳朵,却不敢动。
不敢擡头,不敢给自己疗伤,甚至连催动一下魔息都不敢。
裴间尘的怒意在撕心裂肺的嚎叫里一点点消磨掉了。
身上的墨色像是浸了水,淡了几分。周身张扬的魔息逐渐收拢,露出了灰白惨淡的天。
“尊……尊上……求……我……以后……不……”
言今安伏在地,声音逐渐嘶哑。
动一下喉咙对于他来说都是极大的折磨。他感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但不知道是冷汗,还是血。
裴间尘连眼都没有擡一下,只是盯着自己交握的十指。
听到「求」字的时候,他微微动了下眼梢。
求。
苏彧可曾求过他?
从未。
裴间尘蓦地就笑出了声。
那抹笑意像是一朵濒死的花,在他的脸上冻住。
苏彧连求都没有求过他,何来的讨好?
如果主动吻他算是讨好他的话,那之后忘得干干净净又算什么?
他分明就是一次又一次地激怒他,践踏他的真心。
裴间尘攥住五指,指节作响。院里的一棵碗口大的树,从正中裂开,轰然倒地,扬起一片烟尘。
言今安浑身痉挛,声音嘶哑,可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只有气声:“我不……尊……求……求……放……杀……我……”
温舒战栗了一瞬,目光死死地钉在面前洇血的地面上,抿紧了发白的唇。
可裴间尘根本就没有在看他们。
真心。
他在唇齿之间碾磨着这两个字,缓缓阖上了双目。
那日缠绵,疯狂跳动的可不止他自己的心。
言语可以是假的。
但苏彧做过的每一个决定,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天地崩摧也不会屈折。
他怕死?
宁可自爆灵识也不肯求他半个字,为了杀他不惜同他一起魂飞魄散,无视他的威胁敢死在他面前的人,会怕死?
裴间尘眼底的红染上了雾气。
苏彧怕死,是因为他有要做的事。他提到过——那个人。
那个前世给了他慝玉,使他彻底入魔的人。
不是苏彧……
苏彧不想让他入魔,更不想让他当上魔尊。
但如果不是他,那记忆里的那个人。是有人伪装成了苏彧的样子?还是那个人逼迫他?
前世的那些事,都不是苏彧的真心?他为什么只记得那些,其他的事情却想不起来了?
裴间尘头疼欲裂,魔息瞬间扬开,又将「玉人居」笼在了阴翳里。
他盯着自己指尖萦绕的魔息。
他身怀魔骨。那就是他的一部分,也是他。
他就是魔。
苏彧即便不想,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他也曾试图改变过,妄图抽出魔骨,甚至……
大脑蓦地空白,裴间尘忘记了自己原本要回忆的事。
他搓撚着指尖,揪住了言今安的神识,迫使后者保持着清醒的意识。
言今安已经连气声都发不出来了,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办两件事。”裴间尘起身,面色有点难看。
但温舒和言今安谁都没有擡头。
裴间尘离开了南屏洲。
柳玉泉那日见到他,显然已经看出了他身上魔骨苏醒。但似乎不知道他知道此事,所以没有直言。
“你在白洱山中了一种让人入魔的毒?”
裴间尘没有否认,这就是最好的理由。
“此毒没有根除,你去一趟太虚罢。我自会写信告知他们原委。”
太虚的驱魔阵,确实可以将他身上的魔息压下去一些,甚至可以削弱魔骨的力量。
再忍忍。
苏彧还没有入天境。
他入魔,对苏彧而言,太危险了。
人界容不下他,他不在乎。他只想要苏彧心里多容下一个他。
可苏彧想要除去魔骨,那和杀了他也没有任何分别。
裴间尘自嘲地笑了。笑意冰雪初霁,可眼底满是悲戚。
到底是谁在讨好谁?
裴间尘没有来得及踏入太虚的地界。
一股猛烈的眩晕重锤一般,将他一下子拉入了识海。
他被巨大的力道压倒,溅起了一片血色的水花。背后白骨般的荆棘穿破了肩。
熟悉的声音宛若鬼魅,附在他的耳侧:“不准去。”
*
“裴师兄去了魔域?”苏彧皱眉,“他杀了言今安?”
“没杀。”夏九思垂下目光,抿了下干裂的唇,血气在唇齿间散开,“但还不如,杀了他。”
苏彧捏住了发白的指尖。
“裴师兄让他们去办两件事,办不成……”
“什么事?”
“第一,是寻到「醉心草」。”
“醉心草?”苏彧对魔域的花草了解甚少,不解地看着夏九思。
“据说,此物可以麻痹人的四肢百骸,让人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失去痛觉,但意识仍然是清醒的。此草虽然长于魔域,却从来没有人见过。”夏九思摇头,“至于第二,是让他们留意十六城的所有药庐……”
他忽然止住了话,盯着苏彧的目光炙热,恍然地自言自语:“他真的就这么在意你……”
“第二是什么?药庐?”
“如果哪家药庐炼出了洗髓丹,第一时间告诉他。”
苏彧浅阖了一下眸。
让他等半个月,是因为醉心草。
*
苏彧来到剑阁的时候,宇文淮不在。传话的弟子称,他这几日同凌长老议事,让弟子们自由练习。
看来凌照雪是铁了心让他等三日。苏彧刚驻足,众弟子就围了上来。
“苏师弟你可算回来了,我这一招「游蛟」完全使不好,你快指点我一下。”
“我也是,快帮我也看看。”
“苏师弟听说你受伤了……”南宫絮从众弟子中挤了过来,“你看看需要什么药,回头我给你送……”
“为何没有见兰师兄和江师姐?”苏彧扫了一圈,问南宫絮。
他回来两日,虽然住在幽篁阁,但似乎从五方殿过的时候也没有察觉到兰沛的气息。
见几名弟子眼神飘忽,苏彧心里一沉。
南宫絮将他往一旁拽了拽:“兰师兄前几日对剑的时候受了点伤在沉香阁,今日不上课,江师姐就去看他了。”
“伤得重吗?”
“不重不重,”南宫絮连连摆手,“只是对剑,误伤。”
“误伤?”苏彧长眸半眯,扫量了一圈。
南宫絮还未说话,远处传来一个凉飕飕的声音:“既然要养病,就应该回去呆在床上,在这儿影响其他人练剑。”
苏彧转身。
说话的人是曲规,正在远处慢条斯理地擦着剑。他停下动作,擡头似笑非笑:“哦我想起来了。裴师兄下山了啊,所以你就下床来上课了?”
“曲规,你说话是不是过了?”宋嫣微怒。
南宫絮面色铁青,正欲说什么。
苏彧侧目:“是因为我?”
南宫絮一怔,小声道:“前几天他也这么说,兰师兄就反驳了他几句……”
还真是,什么都没变。
苏彧走到一旁的剑架:“既然来了,宇文长老也不在,我也不影响大家练剑。那就搭手,对个招吧。不知曲师兄,可愿赐教?”
“苏师弟,曲师兄可是地境三品,你伤还没好……”南宫絮忙劝道,压低了声音,“别跟他计较。”
“是啊,这怎么看都不合适……”
“好啊。”曲规已然拎剑走了过来。
宋嫣冷嗤:“曲师弟你跟苏师弟差这么境界,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
“那就只过剑招,不用灵力。”
苏彧缓缓抽出长剑。
空中响起了一声低弱的尖啸,有眼尖的弟子留意到苏彧的束发掠过一抹白光,但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
“御不了你,我也没办法。”苏彧带着安慰的口气,轻声念道。他掀开长眸,漆如点墨:“我要谢谢曲师兄。”
“谢我?”曲规皱起眉。
“谢曲师兄肯赐教。”苏彧垂眸,行了一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曲规被他的手势激怒,一剑刺出,转瞬之间变幻出了二十三招。
苏彧只是随意地挥着剑,不慌不忙地挡住了所有的剑招后,忽然扫出了一剑。
剑气横空,眨眼之间化成了漫天的剑影。
曲规瞳孔一紧,立刻运转起了灵力,怒斥里带着讥讽:“你用灵力!”
“看清楚。”苏彧神色不改,轻描淡写地扬手。
银河从九天洒落。
“这是剑意!”
“剑意就能有这么强的威压吗?”南宫絮躲到了一根柱子后面,擦了下额角的汗。
曲规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猛地朝着手中的剑灌入了灵力,将落下的星光扫尽。
长空皆碧,可剑气没有停,而是直朝苏彧猛刺了过去。
“苏师弟小心!”宋嫣抽出长剑,一跃而起,但还未出手。
轰——地一声。
剑气撞上了什么,在空中爆开如雪沫。苏彧面前一道莹白的屏障稳若泰山,墨发迎风扬起。
曲规措手不及,反倒被四散的剑气逼退了两步。
屏障一闪而落,变成了一块莹白的石头,落回到苏彧的掌心。
苏彧拎起发带,挽起长发,宛若仙人。
“那是……九品的望月石?”
“哦!我也听说了,苏师弟在雪回城让一块九品的望月石认主了,这就是九品的望月石?”
“苏彧,你别以为自己有高阶的法器就了不起了。”曲规咬牙。
九品望月石,那不还是裴间尘给他的吗?
他眼底冒起了血丝,朗声道:“半月后,各殿比剑,你敢不敢同我比一场?”
周围的弟子都怔住了。
比剑不允许带任何法器,二人差着境界,怎么看都不合适。
苏彧背对着曲规,将剑放回到了剑架。垂落的长睫下流过一抹冷光,他唇角扬起笑意,撚着手中的符纸:“我为什么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