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石
匪石
方才说过的字句如炬火一般在黑暗里聚了过来。
苏彧感到侧颈的冷意刺骨,可房间里的燥热越来越沉,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
裴间尘信,还是不信,都不重要。
但若是裴间尘此刻入魔……
他大概能猜到那些话里,最能让裴间尘动怒的是哪一句。
“裴……”
苏彧只说了一个字。
裴间尘左手一把钳住了他的下颌,灵力顺着他的咽喉一灌而下,把后面的音节堵了回去。
“你的谎话还不够多吗?”裴间尘右手指腹揩着那道伤口。只要他双手稍一用力,就能拧断苏彧的脖子。
苏彧喉结上下滑动,在黑暗里阖上了眼。
裴间尘不会杀他。不管是裴间尘,还是他的魔心。
不仅仅是因为那个誓言。
苏彧没有再试着解释,只是等着裴间尘发泄怒火或者平静下来。
很快,又麻又痒的感觉很快从颈侧传来。伤口在一点点地愈合,慢慢地只剩下一道红痕。
“苏师弟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听到?”裴间尘松开了右手,但依然迫近在他身后。他撚了下指腹上的血,笑声像一把生锈的刀:“因为我要防着夏师弟再对苏师弟下手。说起来,还要感谢苏师弟,教了我好东西。
既然苏师弟这么想远离我,那我就放你几日清闲,也就不必日日讨好于我了。但你若想逃……我可以告诉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休想。”
裴间尘微微低下头,气息在黑暗里如雾如烟,缠在苏彧的脖颈上。
他蓦地松开了苏彧,往后退开。
苏彧意识到裴间尘话锋不对,转过身,想要拽住他:“裴间——”
身后只剩一抹残影。
裴间尘连气息都彻底消失了。
苏彧不抱希望地快步走到了门侧,推开了门。
院里的花草安静得沉默,只有风声和寂寥的月色。
什么都没有了。
苏彧吸了一口气,抿紧了唇。
点灯。
桌上投落了一个小小的方形的影子,苏彧瞳孔骤然缩紧。
——那是一枚香囊。
呼吸颤动,如摇曳的火光。他扶着桌子,坐下来,倒了一杯茶水,润湿了干裂的唇。
茶盏还是冰冷的。
苏彧掐住了掌心。
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又把裴间尘给弄丢了?
流幻镜。
也就是说,最终裴间尘还是成为了魔尊。他试图改变的一切,做的所有的努力,不过是竹篮打水。
而这一次,将裴间尘推向深渊的,还是他自己。
裴间尘的这步棋,是他下错了吗?
苏彧擡起手,符文只划了一笔。手停滞在半空。
裴间尘说过不想当魔尊。
他指尖抵住了额角,心思流转。符文在空中零落。
现在动用那道符,太早了。
只不过流幻镜里的一个画面。
还没结束。
让他认输,太早了。
*
天蒙蒙亮。
苏彧将两封信笺一一用咒文封好,听到了门外窸窣的响动。他立刻就来到了门外,看到的却是宁川。
宁川出现在这里,也就是说裴间尘离开时交代过他来照看幽篁阁,而且……裴间尘还会回来。
否则,他根本不需要在乎这地方会变成什么样。
苏彧轻舒了一口气:“宁师兄早。不知宁师兄可知裴师兄去了何处?”
宁川手里拿着一沓纸页,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花草的习性。他眨着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裴师兄临走前竟然没有告诉苏彧?莫非——只告诉了他?
宁川有些得意,轻咳了一声,故意反问:“苏师弟不知道?”
苏彧摇头,目光诚挚。
宁川嘿嘿一笑,道:“裴师兄好像是有什么事,去太虚山了。”
太虚山?听起来不像是心血来潮。
“是有什么任务?”
“那我就不知道了。”
“多谢宁师兄。”苏彧行礼,关好了门,走出了幽篁阁,朝剑堂的方向走去。
夏九思忽然迎面走了过来,面上浅笑,可眼底轻飘冷漠:“苏师弟有空吗?昨天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想到答案了。”
苏彧颔首。
夏九思四下扫量了一圈,领着他朝剑堂西侧的演武场走去。
穿过演武场,是一个花园。
夏九思走得极快。
苏彧跟在后面,擡手抽出了发带。他后脚刚迈进园子,结界就张开了。
夏九思上前揪住了他的衣襟,怒道:“你将我们昨日所言告诉了裴师兄?”
苏彧一脸无辜。
他打量了下夏九思,问:“裴师兄去找你了?”
夏九思一怔。
若是裴间尘知道了昨晚的事,定然会来找他才对。他哼了一口气,松手:“那你可知裴师兄去哪儿了?”
苏彧隐隐觉得不安,但仍然回道:“宁师兄告诉我他去了太虚山。”
“太虚?”夏九思意外地盯着苏彧,自言自语道,“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擡手,捏了捏眉心:“他去了南屏洲。”
魔域四洲——南屏。
苏彧攥住了手。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
南屏洲。
天刚亮,晨光温柔地洒落。
夜晚的魔气最重,普通的人家不敢在街上走动。此时街上依然没什么人,空洞洞的,只有青灰的路。
和回响的脚步声。
哒、哒、哒……
这是素日不曾有过的。
一双灰色的眼睛贴在了窗上,被身后的人一把拽开。
“娘——”
“嘘……”灰布裙的女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紧张兮兮地抓着那只小手往后院跑去,“看他的装束,好……好像是仙门弟子……快,我们去地窖躲一躲。”
“慌什么,这又不是人界。”髯须的男人不慌不忙地披上了长褂,“他一个人,跑来我们这儿不被生吞活剥就不错了。”
女人呼吸微促:“那他,他一个人就敢来这里……”
男人瞪大了眼,褂子也不穿了,忙将孩子扛到肩上,抓起女人的手就往后院地窖的方向跑去。
躲起来的人越来越多,可街上的气息也越来越多。
“哟!长得不错嘛。”一抹蓝影落在了不远处的屋檐上,站定后,半蹲俯瞰着来人,“也不知道这般样貌的仙门弟子是什么滋味……”
他说着,舔了舔唇角。
可来人充耳不闻,连步伐都没有半分的错动。
哒、哒、哒……
蓝衣魔修正要出手,一股浓沉的黑烟凭空窜起了数人高,如利刃般剥开了晨雾,朝着那名仙门弟子一刀斩落。
这是要生生将人从中劈开。
两侧隐隐又出现了几个人影。
其中一人叹气:“还是来晚一步。”
“阿幺,你还是这么不懂怜香惜玉!”蓝衣魔修摇头,喃喃道,“可惜了,这一身皮就应该完整地剥下来,才对得起这副皮相。”
他刚感慨完,那名叫做阿幺的魔修直直地从远处的房檐上栽落。
目眦尽裂,地上很快就洇出了血色。
他半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可是鲜血从他的口中汩汩而出,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围来的魔修其中几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出手。
数道风声凌空扬起,但很快就化成了一声声短促的尖啸,在半空中被生生扼断。
咚、咚……
两名魔修倒地。
不管是来看热闹,还是来抢人的,十余人立刻后退。
那名仙门弟子顿足,掀开了一双熔着火山的眼。一身云白的长衫转瞬间被魔息染成了墨色。
他擡了下手。
魔息如决堤的河水倾下,淹没了整条长街。微明的天空瞬间暗了下来,就好像被黑色的浪盖住了。
连一声呼叫声都没有。
比方才还要静。
一声清脆的响指。
漫天的黑气爆开,照得整条街宛若晌午。街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数个身影。
蓝衣魔修摸了摸自己的脸,惊诧地爬起身,准备逃走,咽喉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死死攥住。
他被猛地拽到了那名仙门弟子面前。
“你喜欢剥人的皮?”猩红的长眸盯着他。
“不……我……”他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嘴角不断溢血。
“我只问一遍。言今安在哪儿?”
“言……言长……老……”力道收紧,能听到骨骼断裂的声音,“玉……玉人居……”
*
“你这鬼地方,真的是越来越瘆人了。”温舒瞄了一眼屋里架子上的人偶,打了个寒噤。
就好像数十双眼睛从幽暗里盯着她。
“说什么呢?这可都是宝贝,大师之作,千金难求。”
“你也就这点出息了。”温舒不屑地抽了下嘴角,“之前连个凡境都打不过,这次还让我去白萍城给你偷这东西。行了行了,快给钱。”
言今安正在数着钱,一听,磨了下后槽牙:“他怎么可能是凡境,要不是你来得及时……”
温舒冷嗤了一声:“是啊,要不是我来得及时,你我都得给他陪葬——”
她刚说到「葬」字,就留意到远处的天色微变。
“怎么回事?”温舒皱眉,正欲探个究竟,数十道剑气若冰棱撕开了玉人居周围的结界。
言今安已然祭出长刀,一刀斩落。
手中一个精巧的人偶扑通摔落在地,细白如玉的胳膊从连接处断开,滚到了一旁。
“什么人!”言今安愠怒。
只见一个身着玄色氅衣的人影立在「玉人居」的匾额之上。
他往前迈了一步,牌匾在他身后碎成了齑粉,烟消云散。
“尊……”温舒想起了九幽的话,起身欲走,可又被那滔天的魔息震慑住,不敢妄动。她咬牙,单膝下跪,还未跪地就被一道冷光直直穿过腹部,连人一同撞在了一道墙上。
房屋震颤,里面摆着的人偶纷纷从架子上跌落,圆圆的脑袋滚了一地。
温舒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指向言今安:“我……我没有动……过那个叫苏彧的……都是……他……”
裴间尘侧目。
眸里一片血海。
言今安呼吸停了一瞬,眼眸里爬上了血丝,扬起长刀一挥而下。周围的房屋接二连三地轰然坍塌,扬起了满院的尘埃。
他在弥散的烟里趁机暴退,可甚至都没有施展开身形,冷意就从脊背漫过了四肢百骸。
“怎么?不欢迎我?”裴间尘就停在他身后。
言今安身子颤抖,冷汗浸透了里衣,立刻跪地:“尊上……”
裴间尘撚着指尖,声若寒霜:“顺我者,生。但敢动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