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
迟到
马车停了下来。
苏彧掀开盖在身上的大氅，正要起身。裴间尘的手从氅衣下探了过来，一把捏住了他的腕骨。
一股气劲度了过来，将他压回到了座位上。
“你认识他？”裴间尘直直地盯着他的眉眼。
苏彧靠在车厢上，否认：“不认识。”
裴间尘侧眸，从身旁帘子的缝隙往外看去。
天空还残留着些许暖灰的暮色，能听见风声呜咽，直穿过茫茫无际的树影。他们在荒郊野岭行了近一个时辰，才在另一个镇上寻到了这辆马车。
此时外面又是同样荒无人烟的林子。
“你不是走不动了吗？”裴间尘按着指腹下冰冷的手腕。他偏过头，扫量了一眼另外的二人，后者听不到他们的对话，正面面相觑。
“你若不愿与他们同路，那就让他们下车。”
南宫堇和穆则清伤势未愈，面色也都不太好。
苏彧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接受现实道：“算了，到雪回城附近我们先下车。”
车夫重新赶起了路。他们要在明天一早赶到雪回城。
穆则清小心翼翼地问道：“苏……苏师弟难道认识我们大师兄？”
“不认识。”苏彧立刻再次否认。
“哦……”穆则清朝南宫堇使了一个眼色。
“只是他名声在外，听过他的事。”苏彧补了一句。
“什么事？”穆则清有些好奇，又有些紧张。南宫堇扯了下他的袖子，微微摇头。
“听说他为了搏南屏城第一花魁一笑，一掷千金。可人姑娘依然连面都没有露。然后他就赖了十天十夜，赶都赶不走。”
“啊？”穆则清瞪大了眼睛，喃喃道，“原来大师兄是个痴情人……”
“痴情？”苏彧冷哼。
“那师兄他后来见到了吗？”穆则清追问。
“咳……”南宫堇清了清嗓子。
虽然不知道那些事的具体细节，但他们大师兄确实“名声”在外。
“据说是没见到。”苏彧漫不经心地往后靠了靠，“因为他赶着去柳佃城的花家给自己的青梅竹马过生辰……”
他见南宫堇和穆则清听得入神，疑惑道：“怎么，你们不知道？”
南宫堇局促地捏着指尖：“我们，我们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准议论大师兄的事情。违者，议论一句，就得面壁一个月……”
裴间尘神情幽晦，抿直了唇，传声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苏彧从那双黑眸里分辨出了淡淡的杀机。
沉香阁那次裴间尘突然入魔一直让苏彧有些不安。他不紧不慢道：“这些事，相佯师兄整理了个小册子，剑堂的弟子都知道。”
“你刚才说不认识，是说这辈子……”裴间尘没有打算轻易放过这件事，声音冰冷地质问，“还是前世也不认识？”
苏彧迎着裴间尘眼底的暗夜，沉吟片刻，承认道：“这辈子。”
他略微坐直，漫不经心地在氅衣之下擡起另一只手，将裴间尘的手从腕上掰开：“没什么交情，只是他太聒噪，能不见就不见了。”
裴间尘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用力，自觉松了松手。
马车行得急，冷风从耳侧穿过。他改度了两道温热灵力，恢复了正常的语气：“那井里的曾见月你处理掉了？”
苏彧微微一愣，立刻坐起了身，故意带上了焦急的语气：“那井你封了吗？”
“封了。”裴间尘揣测着他的神情，继续道，“不过井水里的曾见月几乎已经闻不到了，我还以为是苏师弟做了什么？”
“我本想找个石头把井盖住，但是没找到。后来好像就睡着了……”苏彧往上拽了拽氅衣，重新靠坐回去，思忖了一瞬，“那可能是风吹散了吧。”
说完，他偏过头阖上了眼。
*
在离雪回城还有一里地的郊外，裴间尘和苏彧先行下了车。等他们入城的时候，天空早已敞亮如明镜。
裴间尘沿着内城七拐八拐到了一家卖豆花的摊位。
一文钱一碗。
在雪回城这样的地方，几乎可以说是不要钱了。此时正是早点的时候，但摊位上只有老板一人。
入城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吃过了早饭。
一块白色的豆腐摊在刀案上。苏彧眯起眸光，看到那豆腐实则已经被切成了细丝，却依然保持着整块的形状。
两枚“铜板”被裴间尘轻拍在了桌上。
上面刻着的是「四海」二字。
苏彧探头往巷口深处看了看。
四海阁？
雪回城的四海阁是十六城最神秘的珍宝阁。每年只有七月和十二月开门，为期十日，但具体哪日开放只有拿到请帖的人才会知道。
老板拿起“铜板”仔细地瞧了半晌，随后递给了二人两张白底笑脸面具。
苏彧接过。
金丝楠木所制，不仅能遮住容貌，连气息都能盖住。
“诶，你听说了吗？几个月前四海阁进贼了……”两名同样带着假面的男子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
“贼！怎么会有人进得了四海阁？”
“谁知道呢，不过好像什么也没丢。但这次特意加强了守卫。”
苏彧回身看了一眼。莫非是护阵守卫？
他正想着，只见两名穿着黑甲劲装的男子冷漠地拖着一人从旁边走了过去。那人脸上并无假面，眼神失焦，口吐白沫。
这就是硬闯者。
「四海阁」一共五层。一层窗外能看到四季的景致，实乃幻术所化。所以其实整个阁里都没有一扇真正的窗户。
越往上走，所卖的物件越贵重，守卫也越多。
二人刚一进门，一名戴着金底笑面的女子迎了上来。眉眼处弯成了月牙，递给了裴间尘一张单子。
裴间尘看也没有看，接过给了苏彧。他似是随性地甩了下袖子：“苏师弟看看，可有什么想要的？”
苏彧一边走，一边打开了那份对折的纸页。
裴间尘走向旁边的剑架，随意地拿起了一柄，余光却是往苏彧的方向偷瞄着。
苏彧扫了一眼，目光立刻停在了其中一件商品上。他指尖微微发紧，抿了下唇，复又轻叹了口气，然后又一条条仔细看了起来。
“确实有，”他往上方瞄了一眼，“上去看看。”
裴间尘故作随口一问：“看中了什么？”
“九品的望月石。”苏彧淡淡一笑，将单子递给了裴间尘。
裴间尘面上流过一丝意外，立刻打开。
上面列的是本次摆放在五层的十件物品。但是第三行被一只朱笔抹去了。就在他怔愣的瞬间，一抹红色沿着第七行缓缓向右延展，将「翩鸿扇」四个字也抹去了。
今日是四海阁开门的第一日。
此时刚过巳时，斋里的客人不过十人。
可还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裴间尘快步走到苏彧身侧，声音沙哑：“我……”
“我知道。”苏彧拾阶而上，没有回头，“裴师兄既然发过誓，想来不是故意带我来此寻开心的。”
裴间尘漆黑的眸里冷光翻涌，每一步都走得极沉。
台阶仿佛漫无尽头，走了很久才到了五层。他立刻道：“我去问问是谁……”
“不用。”苏彧一手掐着指尖，一手赶紧勾住了裴间尘。
他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毫无波澜：“四海阁的规矩，不会透露买主的信息。况且这样的东西，我们也买不起。”
他知道买主是谁。
前世，南宫世家的大公子南宫曜修为本不过地境。后来南宫世家耗尽了半壁家财寻到了「灵犀露」，硬是将南宫曜修为的上限提到了玄境。
「灵犀露」。
正是第三行被朱笔抹去的那件卖品。
同样是洗髓，洗髓丹的效果并不固定，而且过程抽筋剔骨，几乎是要将人扒下来一层皮。
但「灵犀露」不一样，能够提升根骨，让境界的上限提高两层。虽然能不能突破，还得靠自己。
裴间尘发誓说会真心实意帮他，那不是句假话。但出乎苏彧意料的是，裴间尘会这么着急让他破入天境。
他听得出来。
裴间尘的每个字里都透着不甘和失落。
维持住毫不在意的样子对苏彧而言不难。他有其他的退路，他也不曾抱过希望。
抱过希望的人，是裴间尘。
这个时候来的客人基本都在五层，大多是四海阁的常客。四海阁每次所卖物品都不会提前透露，苏彧隐隐猜到方才提到的那个闯入者，只怕和裴间尘脱不开关系。
他停在了那枚望月石前。
“十万灵石。”五层的引路人见到生面孔，走到二人身侧介绍道。
这是这十件宝物里最便宜的一件。
“十万？”苏彧挑了下眉梢，“望月石听起来只是灵材，却也会认主。若是不认，十万未免不值。”
引路人听了并不恼：“这位公子懂得不少。不过这层的宝物，大都如此。认主这种事情，本就是愿赌服输。”
“好一个愿赌服输。”一个人影倏然落到了苏彧身侧，手中一把折扇隔空点了点：“这块石头我要了。”
苏彧微微侧目。
这个声音……
“把它包起来，送给这位公子。”
“送我？”苏彧后退了一步，语调冷漠，正好站在那人与裴间尘之间。
来人伸出白皙如玉的手抱拳行了一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彧。
他略一翻手，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多出了一份名帖：“这是小生的生辰八字。我感觉与公子十分投缘，想来是命运安排。不知……”
他顿了顿，丝毫不觉得自己话里冒昧：“公子是否愿意嫁给我？公子若是不愿下嫁，我嫁给公子……”
裴间尘攥得骨节作响，声音裹挟着雪沫，冷得砭骨：“你说什么？”
“请原谅小生唐突，但小生对公子……”那人抖开了折扇。扇面波光流转，宛若惊鸿掠出——「翩鸿扇」。他一双桃花眼含情，拖长了音，悠悠道：“一见钟情。”
裴间尘本就心情极差，怒极反笑，轻嗤了一声。
苏彧朝裴间尘传声警告道：“此处守卫极多，不要滋事。”
他已然听出来人是谁，不冷不淡地拒绝：“我与阁下素昧平生，还请阁下自重。”
他转身就欲离开，却被那副扇面拦住了去路：“素昧平生？那就容小生自我介绍……”
“师……师兄你又在做什么呢！”不远处匆忙袭来一个人影。
裴间尘一眼就认出了那人的穿着和声音——南宫堇。他略微松开了抵在剑柄上的手。
显然，南宫堇也认出了他们二人。
她忙朝楼下穆则清招手，示意他赶紧上来把大师兄拉走：“大师兄，他们就是之前救了我和师兄的苏……”
“原来是凌苍剑阁的弟子，”席珏收回扇面，秀眉舒展，轻摇了两下，“看来我们也算是门当户对……”
南宫堇提醒道：“他……这位苏师弟是有道侣的。”
“道什么？”席珏微怔。
“道侣。”
席珏眨了眨眼，顿了片刻，转而又盯着苏彧的那双若清泉石下的双眸，抿了下唇，淡笑道：“无妨，换一个便是。”
南宫堇又急又恼，跺了跺脚：“他，他道侣就是旁边这位……凌苍的裴师兄……”
“裴？”席珏歪了下头，“阁下就是凌苍首席弟子裴间尘？”
裴间尘眼角低垂遮住了森然的目光，没有说话。
“方才我正要自我介绍，”席珏笑吟吟地合上了折扇，有意无意地又往苏彧的方向靠近了两步，重新拱手行了一礼，“瑶池首席弟子，席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