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
用心
苏彧跟着起身,似是有些惋惜。他弯下腰,还未伸出手,谢轩身后的那名随从忙从怀里摸出了块绢布,上前一把将地上的茶沫和碎片拾掇在了一起。
谢老爷掀帘进来,谢轩垂手退到一旁。
“小儿愚钝,苏仙长莫怪。”谢老爷看见满地的水渍,清了清嗓子,示意谢轩赶紧道歉。
谢轩擡起青白的脸,刚张开嘴,却见苏彧身侧的仙长微微侧眸。他心头一冷,只觉得像是被一柄刀抵在前胸,再说不出来一个字。
苏彧摆了摆手:“无妨,碎碎平……”
「安」字还未说出口,裴间尘就拉过他的手腕,掀开了珠帘。
他忙朝谢老爷又道:“府上事多,小公子的谢意我心领了,不多叨扰,告辞。”
苏彧后脚刚跨过门槛,周围的景物一晃模糊起来。
不过几个数的功夫,二人就已经站在谢宅院墙外的小巷里。苏彧立刻就甩开了裴间尘的手,转身自己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裴间尘手指微蜷,停在原地。等身上的杀气慢慢散了,他才快步走到了苏彧身侧:“那茶水有毒……”
“我知道。”苏彧平心静气地瞄了裴间尘一眼。
谢轩在茶中下药的手法实在过于拙劣,茶的气味和药的味道完全没有相融,加上他袖口沾着白色的粉末,苏彧站得很近,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更何况还有那名侍女给他的那张字条。上面说这小少爷并非良善之辈,请他多加小心。
“若我拿到了那杯茶,下毒的证据就会在我手里,可裴师兄把茶杯打碎了,证据也就没了。”
“证据?”裴间尘疑惑地看着苏彧逐渐远去背影,忽然反应过来:“你想要讹谢府?”
苏彧收住了脚,偏过头,纠正道:“没有的事说成有才叫‘讹’。我有证据当然就不是。”
裴间尘顿了顿,眉心不自然地蹙在一起然后缓缓展开。他声音不高,像是朔风被紧紧地约束在喉咙里,反而有些寂寥:“你觉得洗了髓就能杀了我?”
苏彧擡眼,迎上了裴间尘微凛的眼神。
“是啊,”他慢吞吞地开了口,拢了拢衣袖,左手顺势摸出了一张符文,小心地攥在手里,然后才转过身,眼底带着几近挑衅的笑,“我之前不就……只差一点?”
裴间尘眼底的冷意敛到了极致,默然片刻,迈开了步子,却是从苏彧身侧径直走了过去。二人擦肩之际,他才轻描淡写道:“那是因为之前我对苏师弟未有防备。”
走出了四五步,他留意到苏彧还停在原地,便侧身朝后者招了下手。
苏彧面上笑意未散,可眼里依然满是戒备。
“昨夜的事,”裴间尘一寸寸从苏彧身上扫过,“我说到做到。”
他转身收回了目光,淡声补充道:“无论是不动师弟的那句,还是我帮师弟做到不滥用血咒那句。”
*
苏彧整齐地将衣服叠好,收进了包裹。他瞄了一眼坐在窗边的裴间尘,取出了几张袖中的符文。
即便他想要用血咒,最多只有一次机会。
这么被裴间尘压制着,苏彧虽然不甘心,但一时半会也无计可施。裴间尘没有问他为何要杀他,也没有追究,这倒是让苏彧有些意外。
“苏师弟这是在做什么?”裴间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冷不丁地开了口。
苏彧几乎是下意识地探向了侧腰,结果摸了个空。
那柄断剑已经被裴间尘碾碎了。他反应过来,佯装无事地顺手去掂了掂包裹,淡然道:“收拾行李。”
“收拾什么行李?”裴间尘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苏彧听出来裴间尘语气反常,眉心微蹙。
“裴师兄,苏师弟,可以出发了吗?”
裴间尘擡了下手,门敞开。
苏彧拎起行礼走向兰沛,裴间尘不慌不忙道:“你们先回。”
他身形一滞,和兰沛一脸讶然地望向了裴间尘。
“我们,不回?”苏彧攥紧手里的包裹,疑惑道。
“谢府有点问题。”裴间尘只是看向兰沛。
“谢府?”兰沛眨了眨眼,试探着问道,“裴师兄,你们可是去谢宅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事?”
裴间尘颔首,倒也不隐瞒:“他们给苏师弟下毒。”
“什么!”兰沛瞪大了眼睛,登时满脸涨红。他少见地愠怒道:“他们竟然如此恩将仇报……”
他说着,转身欲走。
裴间尘阻止:“这件事我和苏师弟留下处理。”
兰沛顿住脚,仔细想了想,似乎他也帮不上什么。
“回去后,玄熛的事,按你们知道的情况写即可,余下事宜等我回去再说。”裴间尘继续交代了几句,兰沛便行礼告辞了。
苏彧略带不满地将包裹放回到了架子上:“谢宅还有什么问题?”
如果是因为下毒的事情,他们当时就应该同谢府对峙,而不是仓促离开,拖到现在。
裴间尘拉开了椅子:“那个叫谢轩的人,身上有很微弱的魔气。”
苏彧蹙起眉心:“他是……”
“他不是,”裴间尘摇了摇头,“但他曾经和是的待在一起过,而且就在不久前。”
他吹了吹茶水上的冷气,眸光沉沉:“这件事,还没完。”
*
裴间尘在调息养伤,苏彧被结界限制在了房里,无其他事可做。他整了整床榻,靠在榻上,合眸假寐。
以谢宅那日应对走水的混乱程度来看,他们绝没有能力与仙门抗衡,只怕连一个仙门弟子都对付不了。
谢轩敢给他下毒,甚至还当着裴间尘的面,至少说明那毒不会令人当场殒命。
若是谢轩曾经接触过魔族的话,是有魔族想要杀他?
魔族与仙门水火不容,再加上……魔族里或许还有人知道当年的事。
咚咚——
苏彧从沉睡里醒来。他瞄了一眼窗外,仍是白日,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裴间尘睁开了眼,起身绕过屏风,开了门。
“这是按您吩咐煎的药。”
和早上一模一样的蓝白瓷碗,摆在了桌上。
“喝药了。”
苏彧起身,还未走到桌边,就见裴间尘拿起勺子先舀了一口。他抽了抽嘴角,轻嗤了一声:“裴师兄倒也不必……”
话未说完,裴间尘放下勺子,端起碗起身就朝外走,自言自语般道:“说了让多加糖,怎么还这么苦?”
但裴间尘只走了两步,脚下一顿,回身将碗一推,送回到了案上。
他眉心紧蹙,周身灵力散发出淡淡的幽光。片刻之后,他复又端起碗仰颈喝了一大口,再次催动了灵力。瞬间,他脚底趔趄,一只手按住了前额,另一只手死死地抠在桌上。
苏彧看出裴间尘神情异样,上前了一步。
裴间尘侧眸扫来,接着就推出一道掌风,将他逼退了十数步。苏彧指尖夹着的符咒已亮,却见一道紫光宛若霞落,横贯在他和裴间尘之间。
「凝华漏」,触碰结界者犹若雷电加身。
这是道双向的结界。
裴间尘一手扶额,撑在桌上的手臂青筋暴起。
“苏师弟还是不信我。”他的声音似是有些颤抖。
苏彧攥紧了暗下去的符文,瞄了一眼桌上那碗药。他看得出来裴间尘的样子和声音有些古怪,停在了离结界只有半步的位置:“那裴师兄这是做什么?”
裴间尘阖上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喉间滑动,艰涩地吐出了三个字:“别、过、来。”
然而话音刚落,他就停在了结界的另一侧,隔着结界和苏彧对视着,离后者不过一步。
那双倒影着苏彧的眼里,烧着一簇火。
只见一道紫蓝色的光从他的指尖掠过,转瞬就漫布在他周身。
他眼底的火苗,被雷光一下击散,但转而如星般聚起,然后如此循环往复散开。
苏彧的瞳孔骤缩,却没有动。
裴间尘没有催动灵力。他几次想要说什么,却又被他咬牙磨碎吞了下去。直到通过疼痛成功驯服住了那团火之后,他才放下手。
阖眸调息片刻,他睁开墨黑的眸子,冷声道:“别乱走。”
人便消失了。
苏彧眯起长眸,盯着桌上的那碗药。
这药有问题。
从裴间尘的反应来看,他似乎也并不知情。
方才裴间尘说这药苦……
苦味极重的情况下,人很容易忽视掉其他的味道。连裴间尘都没有立刻察觉到,这毒必然下得十分高明。
裴间尘只喝了两口,但看起来中毒不轻,否则他也不必用上这样的结界。他的第一勺是从碗底舀的,应该是药渣为主。这毒要么下的剂量极大,要么还没有完全化开,若是后者,那人也许还未走远。
至于可能得下毒者,虽然今天就有一个,但看下毒的手法,简直云泥之别。
他正想着,身侧的结界散去,裴间尘已经走了回来。
“药有问题?”苏彧没有从裴间尘的身上发现血气。
“有毒。”裴间尘复又坐下,舀出了碗底的残渣,然后偏头看他,眼底带着戾气,默然半晌开了口,又补道,“情毒。”
苏彧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心紧锁,重复了一遍:“情毒?”
“还有迷药。”裴间尘盯着勺里的残渣,那迷药甚至能让他一时间感到气劲流散,“我怀疑是某种软筋散。”
苏彧默不作声,陷入了沉思。如果没有记错,有个人身上就带着类似的迷药——封平之。
但是情毒……好像又不太对,而且封平之应该已经随兰沛他们回山了。
“苏师弟可有什么头绪?”裴间尘指节轻叩着桌面。
苏彧极慢地摇了下头。
裴间尘敲了敲碗的边缘,将药倒到了一旁的茶壶里。他眸子里杀意沉沉,声音却平静如水:“那就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