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
因果
裴间尘话未说完,烛火在苏彧的眸底剧烈地一晃。
寒刃刺出。
裴间尘月白长袍的宽袖被短刀撕开,露出满是血的绷带。他身形一侧,闪电般地钳住了苏彧的左腕。
“苏师弟为何要杀我?”裴间尘手上的力道不重,控制得恰到好处,迫使苏彧松开了手中的短刀。
苏彧似乎也没有犹豫。
短刀脱手,但在落地之前,化成一贯青虹回落入苏彧的右手。
裴间尘立即后撤,翻手拔出剑鞘。刀光撞上了剑鞘,苏彧紧握着刀柄,虎口立刻迸裂出了血色。
裴间尘盯着那抹殷红的血,眸光腾地一烧,提气翻手将短刀震飞了出去,紧接着欺身而上,用剑鞘将苏彧死死地抵在结界上。
短刀闷声落地,又变回了玉佩的模样,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了桌脚。
裴间尘眸光凌冽,重复了一遍:“你为何要杀我?”
苏彧被迫擡着擡起下颌,脖颈处的指痕已然变得青紫。他胸膛微弱地起伏着,冷笑道:“不是裴师兄先要杀我吗?”
裴间尘被那道指痕狠狠地刺中了。他沉默片刻,问:“凌苍山不教音律,你为什么会那支曲子?”
半晌,苏彧薄唇微启,却只是从喉间滚落了几声轻咳。
裴间尘盯着他发白的唇,撤了剑。
苏彧手背掩面,低垂着头,剧烈地咳了起来。睫羽遮住的眼眸深处,极其微弱地掠过一道金光。
然而转瞬之间,左腕压过来一股磅礴的气劲,他周身灵力的流转都被压制住了。
“说——”裴间尘眸光冷冽,捏着他腕上的命门,声音渐冷,一字一顿仿佛锤子敲在冰面上,“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苏彧气若游丝,擡头扫了裴间尘一眼,“我知道,有人在裴师兄面前也吹过这个曲子,师兄大概很恨那个人。”
这句话明显触动到了裴间尘,苏彧感到攥在手腕上的力道弱了,便接着道:“这曲子……是遇到裴师兄之前,别人教我的。”
“什么人?”
苏彧轻摇了下头,心思飞速地转动着:“偶遇。当时我们遭遇魔修,那人寡不敌众,见我略微音律便教了我此曲,然后……”
“胡说……”裴间尘哑声打断了他,手指微微颤抖,“他会这般轻易地将这样的曲子教给你?”
“生死存亡之际,也不奇怪……”苏彧轻声道,又带着试探的语气问,“莫非裴师兄认识那个人?”
裴间尘怔住了。
他当然不认识教苏彧曲子的那个人。他是听苏彧吹过,可苏彧是从哪里学的,甚至什么时候学的,他根本就不知道。
何况这曲子,听上去很像,可效果却截然不同。
“裴师兄,”苏彧见裴间尘陷入了沉默,“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股气劲慢慢从他的经脉里退了出去。
苏彧暗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他两眼发黑,几乎能听到经脉的悲鸣。那股气劲竟然更猛烈地压了过来。
他迅速地扒住了身后的结界,一双漆黑的眸子逼至面前。危险的暗光在那深不见底的墨色里涌动着。
“当时事出反常,但我并不是真想杀了师弟。否则,”裴间尘的拇指抚上了苏彧脖颈,轻轻地摩挲着那几道指痕,“我也不会收手。苏师弟如此聪慧,不会看不出来吧?”
指腹带着一层薄茧,咽喉又是人最脆弱的部位之一。
苏彧呼吸微促,抿紧了唇,脊背抵住身后的结界,腾出了右手试图将裴间尘推开。
但他早就没剩多少力气了。
掌心徒然地抵在裴间尘胸口,若不是二人身上都浸着血色,看起来是个非常亲昵的姿势。
裴间尘甚至没有躲,反而略微倾身,气息扑在他面上:“可苏师弟两次出手,都是趁我不备,倒是真心想要我的命。”
苏彧喉间滑动,睫羽之下的眸光暗淡了下去。
裴间尘在这个瞬间,感受到了占有和胜利的愉悦。他胸口烫手,盖住了苏彧掌心的湿冷。
二人僵峙片刻,苏彧突然笑了。
他笑出了声,眼底那点星光复又从云后漏了出来。
“你笑什么?”
“既然裴师兄都这么想了,还觉得是两次吗……”
他右手垂落,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裴间尘的前襟已经被他手上的血染透了。
裴间尘低下头,瞳孔缓缓收缩。
“你……”但他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仿佛有一把生锈的寒刃将血肉挑开,撕痛的感觉顺着经脉迅速地蔓延开。他脸色青白交替,踉跄着倒退了两步,盘膝坐下。
苏彧失去了借力,慢慢地滑坐下来。
三十二道销魂咒,他当时故意说错了一个字,没想到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裴间尘比他高出两个境界,恢复起来更快。他的机会不多了。
苏彧闭上眼睛,轻吸了一口气,两指点在自己眉心。
裴间尘倏地睁眼,定格在苏彧翕动的唇上。
苏彧手上动作一滞,一股酥麻的感觉从四肢百骸涌了上来,血脉经络像是被柔软的羽毛包裹着。灵力还能正常流转,可是任何血咒都使不出来了。
是那道血咒……
他下意识地收拢手指,可连握拳都没有了力气。
“苏师弟毕竟只有凡境,有些符文还是别用的好。”裴间尘声音极冷,像是十二月映光的雪,嘴角血色蜿蜒流下。
他恹恹地扫向苏彧:“现在没辙了吧?”
还有。
苏彧轻吸了一口气。他可以自爆灵识。
只是有什么用呢?
如果不是前世自爆了灵识导致根骨残损,他此时也不至于如此狼狈被裴间尘压制着。
但如果他当初没有自爆灵识,只怕现在还在裴间尘的界域里。
如此想来,和眼下的处境也没什么区别。
苏彧半阖了下眼。
裴间尘一怔,从苏彧的面上里读出了熟悉的神情。
他瞳孔骤然缩紧,顾不上伤口撕裂的疼痛,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冲到了苏彧面前,攥住了他的手腕。
灵力如同狂风骤雨,扫掠而来。
那一瞬间,苏彧几乎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他怔然地看向裴间尘,从后者的神情里读出了一丝惊慌。
“我不会再伤你了……不要……不要走……”裴间尘失魂般地低声喃喃着,唇齿之间全是鲜血。他重复了数遍,双目猩红,最后近乎咬牙切齿,“不……”
裴间尘的灵力都枯竭了,手臂青筋暴起,苍白的手依然抓着苏彧的腕。
苏彧已经从强烈的灵压中挣脱出来,剧烈地喘息着。
“你……不必担忧。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动你。”裴间尘的声音几不可闻。若不是二人站的极近,根本听不见。
他松开了苏彧,狼狈地退开了两步,飞速点住身上的xue道,开始原地调息,不再说一个字。等他控制住了身上的伤势,已经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但苏彧的情况却没有一点好转。
他任凭裴间尘踉跄着将他抱起,放在榻侧。
裴间尘疲惫地伸手,摸上了他的脉象。
“那支曲子……”裴间尘声音微抖,顿了一下,“你入凌苍之前,连品阶都没有,那人教你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苏彧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我方才说了,是为了驱魔。”
“驱魔?”裴间尘低垂着头,忽然意识到什么,另一只手微微掩面,反倒也笑出了声,“心头血。”
他干笑了几声,狠声道:“为了毫不相干的人,你就可以做到这种地步?我救了你那么多次……”
何止是救过?
痛苦、嫉妒、欲念、心疼还有前世切齿的恨意和剜心之痛几乎要将他烧成灰烬了。
他疼得大脑空白,脱口道:“就为了一个首席弟子的位子?你就这么想杀我……”
“裴师兄救过我,”苏彧声音微弱,可语气强硬,“这条命……我还了便是。”
“我说了,我不会杀你。”裴间尘擡眼盯着苏彧,默了一瞬,又开了口,声音仍然是冷的,“何况你只有一条命,我救了你可不止一次。”
苏彧斜靠在床榻上,指尖埋在被褥里,漫不在乎地勾了下唇角,只有气声:“那裴师兄想怎样?”
那一张脸苍白如纸,清冷似月色。
裴间尘箍着他的手腕,俯身迫近,二人的脸颊几乎要贴在一起。
苏彧能听到裴间尘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强有力地急促地跳动着,把他自己的心跳声都盖了下去。
他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却感到一道灼热的气息落在耳边,直直地从他的襟口里钻了进去:“我要你……”
裴间尘能感觉到指腹之下,那只冰冷的腕上肌肤绷直了一瞬。
他扯了扯嘴角,故意停顿了一会,才又在苏彧耳侧补了半句:“欠着。”
欠着……
又是欠着。
苏彧睁开了半阖的眼眸。
仿佛整个人浸没在黑暗里,从四面八方如水草一般缠上来无数条冰冷的锁链,把他死死地箍在这张命运的网中。每一道锁链上都刻着一个名字,就是他面前的这个人。
是你欠我的……
这是你欠我的。
那日的话依然回荡在耳畔,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语气,一模一样的人。苏彧睫羽微颤,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说什么毫无瓜葛……
还不清了。
他们已经彼此互相用自己的名字将对方牢牢锁住,只会无休止地沉溺下去,哪怕死,也不会松开。
“好啊……”他薄唇轻启,从唇边滚落下两个字。
微弱,却炙热。
裴间尘反而被烫得立刻松开了手,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苏彧的眼底的光轻轻地摇曳着。
裴间尘喉间干涩,移开了目光。
他坐在了榻的另一侧,轻撚着指尖,故作镇静:“苏师弟既然这么想要杀我,以后就不要躲着我了。你跟着我,才有机会杀我,不是吗?”
“跟着你?”苏彧眼里半是疑虑,半是戒备。
“但我不喜欢血。”裴间尘略微凑近,轻握着他的手,很快就止住虎口处的血,“苏师弟以后就不要滥用那些法术了。师弟若是自己做不到,那就只能我帮师弟做到了。”
“另外,”裴间尘仓促起身,又顺手打熄了烛火,“苏师弟每次杀我不成,便算是欠我一次。我会一一记着,总有一天会让你还的。”
说完,他径直走了出去。
苏彧手指冰凉,搓着干涸的血色。
听裴间尘话里的意思,似乎不想让他死,甚至也不想让他流血受伤。
都是假的。
他冷笑。
他们两个都是没有心的人。
苏彧忽然注意到方才裴间尘提到了一个词。
首席……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