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上

尊上

苏彧不瞎。

裴间尘的语气极力克制,但眼神里流露出的愤怒是藏不住。

可他必须走。

前世,那个单薄的身影曾经拎着一柄普普通通的玄铁剑,拦在他面前,颤着声音朗声道:“你……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以一人换天下太平,他既然是凌苍剑阁的人,舍生取义就是应当的。”

“你们,你们问过他的意见吗?”

“意见?”其中一人冷笑,抽出了佩剑,“滚开!不然你就是与天下苍生为敌。”

苏彧微微睁了下眼。

他想说:师兄,你让开吧。可他当时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连动下唇都困难。

他只记得一抹血色如同新月。

但兰沛依然没有让。

他拿不起剑,也再也拿不了剑了,额上冷汗如瀑,却硬生生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字句:“他……他……救过……我们所有人,你们不能……”

“碍事。”身上绣着六出花的那名弟子收剑回鞘。

他们没有杀他,杀同门的名声太难听了。而从今日起,他们应当是拯救天下的英雄。

兰沛在血泊之中晕了过去,被断了一腿一臂……

苏彧盯着掌心,蘸血起符。

*

江离芷脚下踩着一朵白莲,长发在狂风中肆意扬起。银剑冲天,白光一化为万,将身侧的风帘撕开了无数缝隙,直朝那名来历不明的男子击去。

披着的青灰色斗篷的男子终于露出了一双烟红色的眼眸。

脖颈处的魔纹红光流转,他凌空一抓,掌心出现了一条长鞭,随后振臂一抖。

江离芷已然举起长剑用尽全力一剑劈开,狂风之中露出一道清明的口子。

“走!”她猛地推开了兰沛。

兰沛身形一歪,转头正见长鞭破空而来,如同张着血口的蛇一般。

“江师姐!”兰沛心底一凉,反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口中喃喃,身上摹地升起了一道淡红的光。

电光火石之间,二人交换了位置。

那道长鞭正逼到他的眼前,凛冽的鞭风已然将他的侧颊划开了一道血口。

浓烈的铁锈味随着狂风弥散。

但鞭子没有落下。

兰沛睁开了紧闭的眼皮,却看到一个灰白色清瘦的人影拦在了他面前。

“苏……苏师弟?”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彧用一柄断剑绞住了那根鞭子。

金蛇骨鞭,覆着失魂的咒术,吞人魂魄,断人根骨。

毫无疑问,当年兰沛遇到的那个魔修就是此人。

兰沛心中一喜,忙四下看去,想要找到裴间尘。

可是来的只有苏彧一人。

那人长鞭收力,断剑顷刻之间就碎成了万千星芒,接着长鞭再一甩:“区区凡境,也来送死?”

苏彧却在长鞭落下之前,以血肉之躯抓住了鞭子。

鞭刺入骨,一缕缕微弱的黑气顺着他被划开的皮肉,一个劲儿地往里钻。

他的脸上的血色渐淡。

“苏师弟……”江离芷提剑上前,剑光斩落,可长鞭纹丝未动。她声音微颤:“快松开!”

连剑都斩不断的鞭子,就这么被苏彧抓在手里。

他的手已然变成了黑红色,再这么下去,只怕两只手都保不住了。

苏彧好像是听见了江离芷的话,木然地松开了手。

可紧接着,他左手反卷而上,死死地缠住了鞭子。右手攥着血色,朝身侧一甩。

鲜血顷刻之间化成了血雾。

“破——”薄唇轻启,掉落而出一个轻却极其坚定的声音。

半空中的万千血滴忽然由赤入金,幻化成了无数龙蛇走舞的符字。

金光大作。

瞬间,风止。

一道炽焰从苏彧的左手掌心腾地燃起,沿着长鞭一路冲了过去。

灰衣人匆忙撤去长鞭,看着掌心烫伤的痕迹,嘶了一口气:“玲珑心火?有意思。”

苏彧抿直了唇间的血色。

他依稀感到兰沛和江离芷在说些什么,可他大脑一片嗡鸣,什么也听不到。他只是盯着那名魔修。

天境……

但只要找到此人的命门。

灰衣魔修立刻从那审量的目光里猜出了苏彧的心思。

他心下一惊,忙举起手,身侧赫然而出一排泛着青蓝色光的短箭。

他本不想这么快出手杀人。因为人一死,灵力很快就会流失,与他无益。

苏彧像是没有感觉到疼一样。

他双手以血为符,就在面前拉起了结界,将其他二人护在身后。

但结界甚至还没有完全张开,突然裂出了无数缝隙。

有人破了他的符咒。

苏彧眼眸微沉,心间忽地一热。

头顶上方落下一个冷冽的声音:“是不是说了让你别用了。”

一声响指,百千的短箭就从三人面前直直消失了。

“接着。”裴间尘擡脚,从剑上推下来一个人。

灰衣魔修手上长鞭已然重新凝起,可还未成形,忽然顿住。他怔怔地看着裴间尘,手僵在半空。

裴间尘眯起长眸,对他来说,看穿这些魔族的命门所在易如反掌。

长剑破空,朝着那名魔修的左眼直刺而去。

可接下来,那名魔修张了张口,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裴间尘和苏彧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说的是——尊上。

剑锋已然贯穿了那名魔修的眼睛。

灰衣魔修身子一僵,向后栽倒。

裴间尘这才想起什么,转头立刻看向了苏彧。但苏彧早就移开了目光,凑上去看着南宫絮的情况。

江离芷探着南宫絮的脉象,轻吐了一口气:“南宫师弟没事,只是中毒。但苏师弟,你的伤……”

她刚朝苏彧伸出手,苏彧就被裴间尘拽走了。

裴间尘扣着苏彧的手腕。

失魂咒已然深入了苏彧的灵脉,七日之内若不拔除……

“天境法术,苏师弟本事还真不小。”裴间尘半眯的长眸像是能吞噬一切的深渊。

苏彧垂下眼帘,余光从远处掠过。

地上只剩下一滩血水和一件玄色的斗篷。

“裴师兄,你……你怎么也受伤了!”兰沛一转身,几乎语无伦次。

裴间尘一听见他的声音,胸腔的火噼里啪啦地炸开。

他闭下了狂跳的眼皮,扭过头不去看兰沛,只是朝后者伸手:“把你身上带的药都给我。”

*

裴间尘让客栈的伙计送了一盆温水。

药水的气味很快就弥散在了整间房里。苏彧看了一眼脚边滴落的血,血迹已经干涸了,但在地上依然有些刺目。

“过来。”

苏彧起身,走到了桌案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要将手伸进药水里。

“荒唐!”裴间尘暴躁地捉住了苏彧的手腕。

那双手上的血污凝结,十几道触目惊心的口子深可见骨。

为什么他的心好疼?

他明明对苏彧做过更残酷的事情。是因为现在还没有入魔,胸膛之下跳动的那颗心,还不是一颗魔心吗?

“坐。”裴间尘几乎是命令的语气。

苏彧没有拒绝,顺从地坐了下来。

裴间尘拿出一块干净的绢布,浸了药水,一只手握着苏彧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用绢布仔细地擦着血污。

遇到伤口深的地方,他先施了咒术,才上手去擦。等血污都擦干净了,他蘸了些许药膏,小心地用指腹抹开,然后极轻地涂在伤口上。

他分不清是自己的手在抖还是苏彧的手在抖。

十指连心,一定还是疼的。

“为什么不等我?”裴间尘扯了块干净的白布,仔细地给苏彧包扎着。

“裴师兄受了伤。那名魔修听起来很厉害,我怕师兄不是他的对手。”

苏彧看得出裴间尘对兰沛的敌意,他不知道裴间尘是不是会出手相救。

“那你就是他的对手了?”裴间尘擡起目光,指尖不自觉地用上了几分力。苏彧呼吸一顿,手跟着就蜷了一下。

裴间尘心口剧烈地一颤,忙松了力道,躲开了苏彧的晃动的目光,轻哼了一口气:“算了。下不为例。”

苏彧神情复杂地看着裴间尘的动作。

曾经凌虐三界之上的魔尊,没有生出魔心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他原以为以裴间尘的伤势和性子,追来后也只会冷冷地看着。但裴间尘不仅出了手,而且还记得带上了南宫絮。

他垂下长睫,看着裴间尘胸前洇满的血色,极轻地说了两个字:“抱歉。”

裴间尘蓦地擡起头,有些意外:“你说什么?”

“如果不是我拖累,裴师兄也不会受伤……”

裴间尘正在给他包扎的手一滞:“不用道歉。”

他不冷不淡地补道:“欠着。”

苏彧长睫羽翼般地眨了两下,眼底闪过自嘲的笑。

欠着?

然后让他慢慢还吗?

“你中了失魂,先不要催动灵力,晚些时候我替你解开。”裴间尘略一侧目,身上的杀意逸散而出,但眨眼就收了回去。

他包扎完伤口,递给了苏彧一瓶药:“这个你给兰师弟拿过去。”

苏彧愣了一下。

裴间尘见他没有反应,又递给他另一瓶药:“这个你拿给南宫师弟,这几瓶半个时辰后你一样服两粒。”

苏彧这才明白了过来。

裴间尘是在支开他。

他立即起身,行礼道了谢,离开了裴间尘的房间。

等苏彧的气息完全消失后,裴间尘才朝虚空里打了一个手势。

“多谢尊上手下留情。”一名灰衣男子显出身影,单膝跪地,擡起头时右眼空洞无物。

“跟我来。”裴间尘话音一落,身影就没入了一侧的小巷。

他盯着那名魔修,问:“为何喊我尊上?”

灰衣魔修微微一怔,转而站起身,改口道:“公子现在还未入魔,但终有一天会纵横三界,率领我等扫平天下。”

“你到底在说什么?尊什么上?”

灰衣魔修往后退了两步,打算就此离开:“属下眼下不能与公子为敌,日后……”

“为敌?”裴间尘往前踏了半步,身上再度掀起了狂压,冷声道,“我让你走了吗?”

像是有无形的力量扼住了脖颈,灰衣魔修满脸涨红,挣扎道:“是……是少主。少主前些日子命人做了一个画像,说日后此人会成为我们的尊上。那画像上的人……”

“是我?”

灰衣魔修额上沁出冷汗,颤声道:“是……”

“这件事都有谁知道?”裴间尘松了些力道。

魔修大喘了两口气,伸手擦去额上的汗。此人仍是仙门弟子,尚未入魔,他若说出来就等于背叛魔界。

见那魔修犹豫,裴间尘拢了拢衣袖,开口道:“徐桑落?莫在衣?还是……”

他一连报了八个名字,还要继续。

那人面色一阵青白,扑通一声重新跪倒在地:“尊……尊上,属下有眼无珠……”

“所以……”裴间尘眼眸愈发地冷,“都有谁知道?”

灰衣魔修颤声道:“此事只有八名长老知道。属,属下只是昨日碰巧路过见到了那张画像,听到少主谈及此事……”

路过?

裴间尘眯起眼,已然猜到是故意让此人看到,以免他们动起手来,不好收场。

“与你一同的那名女子是何人?”

“属下是几年前在重灞遇到的她,她……”

裴间尘并不想听他废话,打断道:“她为何堕……入魔?”

“她说是一名仙长所害。属下也不知其详,只是见她下死决心要找仙门报仇,所以就顺水推舟……”

“哦,原来你不知道。”裴间尘顿了顿,轻描淡写道,“那留你也没什么用了。”

灰衣魔修顿住了话,面上大骇,转身就要撤。可他刚动了左腿,就再也动弹不得。生息从他的身体里一点点慢慢流走,死亡的恐惧令他的面容扭曲起来。

“本座的人,不是你配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