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饰
配饰
方宅的照壁雕着的是二龙戏珠,磅礴大气,只是龙睛微微泛着黑红色,血迹渗入在石缝里,仍未完全被擦尽。
领着南宫絮前往方家的,正是方才那名跑开的穿着碎花裙的姑娘,方鸢。
其母刘氏,本是方家的一名婢女。方家三个女儿,没有男丁,因为方鸢弟弟的缘故,刘氏被扶为侧室。
谁料,方鸢弟弟六岁那天,突然暴毙在家,刘氏的地位一落千丈,加上原本出身低微,思念亡儿,不久后也过世了。
苏彧和裴间尘就在方宅大门的对面。
为了不引人注目,二人改换了容貌。苏彧穿着一件极其普通的灰白色的长衫,双手抄在袖中,站在一个烧饼摊前,借着炉火取暖。
苏彧自昨夜起,就没怎么进食。
他从钱袋里摸出了几枚钱,放在了烧饼摊前的篮子里。
“你喜欢这个?”裴间尘的声音冷不丁地从背后窜了过来。
苏彧一怔,平静道:“只是饿了。”
“江师姐?江师姐——”南宫絮压低了声音,催动了传声咒,“之前你在船上说,这鬼童有古怪,我一个人真的没事吧?”
“南宫师弟你放心,我们就在方宅附近。”兰沛安慰道。
江离芷在兰沛身侧开了口:“我记得信上说方宅的守卫有不少是凡境,若鬼童修为不高,他们不至于连影都摸不到。但若是鬼童修为很高,为何当日没有伤人,只是威胁他们要血债血偿?”
南宫絮蓦地打了一个寒噤。
一旁的方鸢忙问道:“仙长这是?”
南宫絮故意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这宅子确有古怪,阴风阵阵的。”
方鸢瞳孔微微收缩,攥住了身侧的裙摆。
“师姐说的有理。他当时没有伤人,或许是他在等某个时间,又或者是在等什么人……”
兰沛话音刚落,就听到裴间尘轻嗤了一声。
他赶紧道:“裴师兄怎么看?”
苏彧嚼着烧饼,余光瞥了裴间尘一眼。后者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语气不合身份,唇边的冷笑收敛了些许,缓缓道:“兰师弟说的应该不错,他是在等人。”
“等谁?”南宫絮插话道。
裴间尘眼底漫上了一层转瞬即逝的杀意。
“等我们。”
“啊?”南宫絮惊了一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公子你怎么了?”方鸢正领着他穿过小院的前厅,朝正厅走去,听见他的惊呼忙收住了脚。
苏彧手指不自在地收拢。
那鬼童想向方家下杀手,却故意等到求救信送了出去。他的目标是不是方家不好说,但一定有仙门弟子。
“啊?”南宫絮惊了一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公子你怎么了?”方鸢正领着他穿过小院的前厅,朝正厅走去,听见他的惊呼忙收住了脚。
南宫絮打了个哈哈:“没想到贵府还大的,走了这么久还没到。”
“问他弟弟的事。”裴间尘道。
南宫絮一听,忙接道:“方姑娘此前说自己弟弟早夭,是……”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方鸢抿了下唇,轻声道,“镇上的大夫说是一种疯病,当时得这个病的镇上也有不少人。”
“疯病?”
“我记得……我弟弟每天都昏昏沉沉的,问他话半天也才回一句。刚开始还吃饭,后来连饭也不吃了,只是瞪着眼睛躺在床上,最后……就这么没了。”
“失魂?”苏彧蹙眉道。
裴间尘长眸半眯,看向了苏彧:“苏师弟还知道失魂?”
“书上看的。”苏彧平静地回道。
“难道是失魂症?”南宫絮学了一句。
方鸢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之前有个道长来过我家,也是这么说的,说当时是镇上有邪祟所以才有那么多人生病。”
“道长?”南宫絮追问,“什么道长,他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方鸢摇了摇头。
“方姑娘刚才说镇上得病的不止她弟弟,其他人呢?”江离芷开了口。
南宫絮正要开口,几人耳边都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诶,公子好眼光啊,这个簪子和公子的心上人简直是绝配!”
苏彧循声望去,只见兰沛正好顿足在一个卖发簪的摊位前。
“不不……你误会……”兰沛满脸通红,慌忙掐断了传音符。
南宫絮抽了抽嘴角:“那其他几家呢?”
“当时镇上得疯病死的有十几人,后来那名道长来了之后,我们几家就凑了些银钱请他出手……”方鸢的声音有些哽咽,“那道长倒是将那邪祟除去了,只是他走了之后不久,我姨娘就也病逝了。镇上的人都说,都说……”
南宫絮慌忙摸出了一个绢帕递了过去,小声道:“说什么?”
“他们说是邪祟前来复仇,所以我姨娘才……”
方鸢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咳。她摸了一把眼泪,将帕子攥在手里,怯生生道:“母亲。”
“这位是?”
南宫絮自我介绍道:“凌苍剑阁弟子,听闻镇上出现了‘鬼童’,特来问问情况。”
谁料那方夫人斜睨了他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口气,道:“我家没有鬼童,别在这儿胡说八道,要找鬼童去其他家。鸢儿,以后不要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你……”
南宫世家家大业大,南宫絮从小都没受过这种气,正要发火,却听见裴间尘开了口,“问她生母葬在何处。”
他太怕裴间尘了,只好作罢,重复了一遍。
方鸢低下头,捏着自己的衣角:“我姨娘,葬在镇子北边的山上。”
“南宫师弟,你让她带你过去看看。”裴间尘吩咐道。
“裴师兄,他们要去看坟冢的话,我们怎么跟去?”兰沛问道。
“不跟了,若是遇到什么情况,就发信号通知我们。”
苏彧眼皮一跳,南宫絮根本就不会发信号弹,等他们看到那红色的烟雾只怕已经晚了。他想了想,道:“要不还是我同南宫师兄一起,至少有个照应。我修为不高,也不会让人怀疑……”
裴间尘擡眸看了他一眼,安排道:“那我和苏师弟跟着南宫师弟,兰师弟和江师妹去其他几户人家打听下情况。”
苏彧眉心紧锁,回身望向了兰沛的方向。
南宫絮一人遇上危险肯定应付不来,可兰沛那边如果遇到当年的那名魔修……
只怕,就是那人故意引他们来此地,然后利用仙门弟子的根骨提升自己的修为。
若是他和裴间尘分开,让裴间尘跟着南宫絮,他跟着兰沛……
“你就这么关心兰师弟?”
苏彧忽地脊背一寒。
那股杀意太过明显,苏彧感到自己整个人几乎浸没在刺骨的血海里。面前的一切都带上了赤色。
他微阖了下眼,转过身。
裴间尘目光幽暗,顺着他方才看的方向,望向的正是兰沛的方向。
“我拜入五方殿,兰师兄对我最是照顾,这份恩情我自然记得。”苏彧掐住了掌心,解释。
恩?
只是为了报恩?
裴间尘语气带着微弱的讥诮:“苏师弟跟着兰师弟,就不怕会拖累他吗?”
苏彧呼吸一顿。
他松开手,立刻认同地点了下头:“裴师兄说的是,我都听师兄的安排。”
他行了一礼:“兰师兄有东西落我这儿了,我先过去找他一下。”
苏彧快步走到兰沛二人身侧,一眼就看到江离芷头上多出了一支发簪。
他浅笑了一下,将一个巴掌大的东西塞进了兰沛手中:“这是从师兄之前借给我的衣服上找到的,好像是个护身符,应该是师兄的东西,师兄可要收好了。”
“护身……”兰沛一脸疑惑。
“兰师兄收好了,可别丢了。”苏彧朝他挥了下手,快步走了回去。
裴间尘瞥见兰沛茫然的眼神,眯起长眸。
眼前逐渐浮现出了一个清瘦的人影,和身侧的人一点点重合。
那人伸出细白如葱的手,将一个镶着昆山玉的剑穗系在他腰侧的剑鞘上。他笑的时候,像是一湾清泉,连声音也如空谷回响:“师兄,你喜欢吗?”
裴间尘重重地阖上了眼皮,脑海里的景象被肆虐而起的怒火烧成了一片赤色。
那个人曾经那样对他,他何必如此?
就算他现在寄居在这具身体里。
他曾纵横三界,苏彧此刻不过区区凡境,他还奈何不了他吗?
一百零九次?
别开玩笑了。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解恨……
裴间尘几乎红了眼,心口也疼得越来越厉害,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苏彧看见了。
他拢在袖里的手微微成拳。那个眼神,他再熟悉不过。
那是身为魔尊的裴间尘,眼里燃着森冷的火,想要从他的身上一寸寸地碾过去的眼神。
苏彧轻扯了一下袖口,声音却十分平静:“裴师兄,我们走吗?”
他们之间的事,不应该再牵扯进来任何其他人。
*
“裴师兄为何要去看那方姑娘的母亲的坟?”苏彧目光紧随南宫絮,故意装作不懂的样子,问道。
裴间尘听见苏彧开口,眼底的火瞬间熄灭了,换上了温和的口气:“苏师弟既然知道失魂,就应该知道,失魂者七日之后,身死神销,连魂魄都会被魔修收走,再无救活的可能。”
苏彧知道。
他不仅知道,而且知道兰沛的根骨受损也是因为中了失魂。兰沛是地境,对方能够重伤他,很可能是天境。
裴间尘继续道:“那小童既然中了失魂,必然不可能入魔。最有可能的就是他的亲人,比如他的生母。”
方鸢的生母没有葬在方家的祖坟之中,而是在乱坟岗。
天上的阴云飘过,将午后的太阳瞬间吞噬。
南宫絮忍不住余光往一旁扫视了一圈,嘀咕道:“裴师……师兄你们……在……在吗?”
但回应他的只有凄凉的风声,在低低地呜咽着。
寒鸦从半空掠过,尖锐地「啊」了两声。
“公子?”方鸢往他身侧靠了两步。
南宫絮一擡头,眼前看到的却不是方鸢,而是一具穿着碎花裙的骷髅。
他「哇」了一声,冷汗涔涔,可再一看,那具骷髅又变成了一名肌肤胜雪,貌美如花的女子。一袭花裙,拖落在身后,白皙的脖颈往下可以看到平直的锁骨……
南宫絮呆了一瞬。
“公子?”
那一声呼唤千娇百媚,南宫絮连眼神都变得飘忽了起来。
这时,他腰侧的那一块玉佩忽然亮起一道白光。南宫絮感到自己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了脚,立刻回过了神。
他一睁眼,发现方鸢惊讶地正看着他。
还好本公子……定力好。
南宫絮长舒了一口气,这就是课业上讲的魔修的幻术?
他静下心,擡起手掐了一个诀。
“公子这是?”方鸢有意无意地又往南宫絮身后挪了半步。
“听起来,当年的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南宫絮说着,手上的符文已经成形,“我要看一下这坟冢的情况,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他鞠躬的瞬间,方鸢伸手从南宫絮身侧抽出了他的佩剑。
一抹黑色的雾气裹缠在了剑身之上,她剑花一挽,直刺向南宫絮的心口。
“方姑娘你——”南宫絮手上的符文散落。他大惊之下,想要后撤,却发现地下伸出了四只白骨森森的手死死地箍住了他的脚,长甲几乎要划破他的血肉。
“救——”南宫絮才刚说出半个字,黑气萦绕的剑尖就已经划开了他的衣襟。
叮——
黑剑忽然被一道白光挑开,方鸢一连被逼退了三四步。
“苏师弟!”南宫絮面露喜色,半是松了口气,半是带着哭腔,“苏师弟,救我,我被骷髅抓住了。”
苏彧垂首瞥了一眼南宫絮脚边。
只有些许没过脚踝的野草,在风里凌乱地舞动着。哪儿有什么骷髅?
他微微蹙眉,接着就认出了坟前开着的花。
苏彧瞳孔骤然收紧。
他立即屏息,来不及提醒南宫絮,剑锋又逼到他面前。他提起长剑一挡,手中得兵刃却从七寸的位置生生被斩断了。可他毫不慌乱地,侧了下身子,左手摸出一道符咒。
符文腾空,几乎成形的瞬间。
方鸢身形被生生定住,然后就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般整个人瘫在了地上。
长剑啪地一声,掉落在她的身侧。
黑烟四散。
“屏息。”苏彧涩哑的声音贴着喉咙,轻到一撕就破。
裴间尘面沉如水地走了过来。
他还记得之前南宫絮害苏彧的事,想给南宫絮一个教训,可未曾想苏彧出手那么快。
他早该想到的。像苏彧这样狠心的人,根本不会受到凡境之躯的限制。只要是他会的,他就敢用。
南宫絮陷入在一片慌乱里,没有听见苏彧的话,疯狂地往地上扔着空白的符纸,滋哇地嚷着:“怎么赶不走啊,苏师弟快救救我……”
裴间尘一掌劈落在南宫絮颈侧,然后制住了后者的xue道,转头看向苏彧道:“屏息!”
周围猛地一暗。
方才散去的黑烟此刻从四面八方聚来,如同从空而降一块黑布。
风吹过树枝发出嘎吱吱呦的声音,暗淡的空气被扯成了一条条从二人身侧划过。
山上的孤坟,一座接着一座地,亮起了幽蓝的萤火,如同一双双带着无尽哀怨的眼睛。
“跟紧我。”裴间尘瞥了一眼苏彧,目光从他手中的符文掠过,磨了下后槽牙,“以后莫要用了。”
苏彧颔首,往裴间尘身后挪了两步。
他伸出两指缓缓从剑身上拂过,将指尖的血和收回的那道符文抹在剑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