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
真心
天字号上房是个套间，穿过待客的前厅，后面有两间寝室。
左边的那间寝室大概就有苏彧在凌苍山住的整间房那么大。
屏风从中隔开，一侧是茶室，另一侧摆着床榻，幔帘垂落。
右手边的那间相比之下，略显简单，不过一张软塌。但用的是上好的金蚕丝棉铺底，玉枕也绣着软烟银丝边。
苏彧掀帘探了下头，就往小的那间去了，三两下就裹进了被子。任凭兰沛怎么劝，他执意说自己住不惯大房间。
“大房间太空了……”苏彧的声音有些发紧，看起来整个人都还有些惊魂未定。
兰沛忍不住道：“要不，苏师弟你去睡那间大床，我在茶室打个地铺……”
“兰师兄还要做师门任务，更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兰沛说不过他，最后只能作罢。
等兰沛放下行李，准备喊苏彧一起去吃晚饭的时候，苏彧已经睡着了。
苏彧骗不过裴间尘，但骗过兰沛，还是容易的。等兰沛关上了房门，他才缓缓撑坐起身，将长衫褪下。
左臂上的五道指印已经变得青紫，就像是烙印一般，将那个人的控制欲刻入了骨髓。
他垂落长睫，右手翻起了一道符文覆了上去。
那名魔族少年当时的样子，不像是入魔，更像是被人下了咒术。
至于那名白洱山弟子……
与其说是除魔，不如说是想连带着杀了他。
苏彧眼底掠过一抹冷光。
白洱山。
眼下更重要的，还是裴间尘的事。
裴间尘此行说的明确，是要“照看他”。虽然不知裴间尘受反噬之事是真是假，但定然是有伤在身。
他若是想杀裴间尘，倒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苏彧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佩剑。剑身长二尺三寸，是最普通的玄铁所铸，也还算锋利。
对于凡境弟子来说，不需要下山出任务，这样的剑防身倒是够用。若对上带些品阶的玄铁剑，就不值一提了。
比如——裴间尘的那柄剑。剑名长渊，五品天山玄铁所制，但也并非是他真正的佩剑。
后来一直跟着他的那柄剑，叫做离歌。
凌苍剑阁修剑术，若是去寻一柄短刀匕首带在身上未免太过可疑。
苏彧擡手轻轻弹了弹剑身七寸的位置。
剑刃上的冷光落入他漆黑的瞳仁里，染上了一层薄如寒冰的杀机。
*
一直到快亥时，苏彧才听到了极轻的推门声。
那声音太过于蹑手蹑脚，他微微蹙眉，抄起佩剑，试探道：“兰师兄？”
哗啦——
像是书本散落在地的声音。
苏彧闪身落门帘外，挥出一道流火咒落在灯盏里将前厅照得极亮。
兰沛擡手用手背遮住了面前的光亮，另一只手慌乱地在地上拢着掉落的书本：“苏……苏师弟，你你……还没睡啊？”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羞赧。
苏彧没有反应过来，立刻走上前想要帮他一起捡。
兰沛见他靠近，一把将所有的书抱在了怀里，口中连连拒绝：“不不用了……”
可话音未落，怀中的书本再一次地纷纷脱出，比方才还要散乱。
苏彧俯身捡起了一本书，翻开瞄了一眼，唇角微扬，恶作剧般地念道：“想要俘获对方的心，先要俘获对方的胃……”
兰沛瞳孔猛地一缩，顾不上自己师兄的身份，把唯一一本还揣在怀里的书往桌上一扔，捏了一道诀就要去堵苏彧的嘴。
苏彧轻笑了一声，身影一侧，竟是躲了过去。
他将手里的那本抛给了兰沛，顺手又抄走了桌上的，继续道：“两人在一起应当做的九十九件小事。第一件：共进早饭。”
苏彧忍笑，往后看了两页：“第三十五件：逛夜市……第三十六件：赏月……”
兰沛摆了摆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见阻止不了，自暴自弃般地趴在了桌上。
耳朵烫得像是涂了胭脂，脸上更是烧得厉害，不敢擡头。
他突然想起什么，一弹指把灯给熄了。
*
一盏茶后，就着一盏烛火，苏彧凑了上来，压低了声音：“南宫师兄方才是要带你去喝花……”
兰沛大惊失色地捂住了他的嘴：“苏……苏师弟，你可千万别跟……师父说啊。我我，我没进去。”
苏彧指了指桌上摆的整整齐齐的一摞书，一手去掰兰沛的手，含糊不清地道：“唔……那这……是？”
兰沛松开了苏彧，尴尬地挠了挠头：“南……南宫师弟说，我我需要多学习……”
“你喜欢江师姐？”苏彧冷不丁地脱口而出。
“嘘！”兰沛忙将食指放在唇边。
苏彧若有所思地道：“江师姐好像也喜欢你。”
“你说什么！”兰沛下意识地惊跳起身，立刻又捂住嘴，小心地往门的方向瞄了一眼，然后慢慢地缩回到了椅子上，压低声音道，“苏师弟为，为什么这么说？”
“兰师兄的喜欢这么明显，江师姐要是讨厌你压根就不会过来。”
若是不喜欢，只会避之不及。
“明……明显吗？”兰沛一时间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转而神色一顿，“苏师弟你说的好像你很懂一样，你难道也有喜欢的人？”
苏彧微微一怔，睫羽颤动，遮住了那双带了些许雾气的眸子。他面上仍然挂着极浅的笑意，直白地承认道：“有过。”
兰沛没有注意到那个「过」字，一脸讶然又有些好奇：“那个人也喜欢你吗？”
“也许，”苏彧默了一瞬，却是摇了摇头，“喜欢过罢。”
“后来呢？”兰沛来了兴致，双手捧着脸，烛火跳跃在他的瞳里，是暖的。
可苏彧擡起眼的时候，那双原本澄澈的眼眸却被微弱的烛火烧烬，只剩下干涩。
正山殿的血，烫手。
虽然都是假的。
是了，都是假的。
喜欢大概也是。
那个人曾经占据过他的心，然后抛下了他，最后还一遍又一遍地把他的心剜出来。
苏彧好像突然知道裴间尘是要做什么了。
裴间尘想要的无非就是他的心。
是苏彧前世说过，他得不到的东西。
他要他的一颗真心，然后再一次地一刀、一刀地将那颗心剜出来。因为真心是活的，才更解恨。
他就这么恨吗？
连一颗已经死过那么多次的心都不肯放过。
“后来？”苏彧脸色发白，却平静地盯着那摇曳的烛火，“后来他走了。”
“走？去哪儿了？”
苏彧沉默了一瞬，移开了目光：“他死了。”
兰沛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个结局，怔了片刻：“抱……抱歉。”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该发生的，躲也躲不过。”苏彧瞥了一眼那几本书，拢袖站起身，揉了揉干涩的眼角，像是有几分困倦，“兰师兄和江师姐情投意合，师兄刚开始这么做倒也有用，只不过归根到底，还是要靠真心。”
虽然真心未必有用就是了……
这一夜，兰沛没有回屋，就守在前厅里。
苏彧原本以为他是在看那些书，微微睁开眼，可前厅没有光。仔细听的话，兰沛似乎是伏在桌上睡着了。
他忽然睁开了眼，意识到是因为自己说的那句房间太空了，所以兰沛在他的房外守着。
次日一早，苏彧就听到兰沛在他门外驻足了片刻后，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苏彧翻了个身，往上拽了拽被子，决定再眯一会，可突然心口一热。
——是裴间尘。
他曾在凌苍山上重新施了一道探灵诀。以血为引，刻进骨肉。
只要裴间尘靠近，他就能察觉。
“听说苏师弟昨日起就没怎么吃东西，过来看看。”裴间尘拎着一个食盒，放在桌上，提高了几分音量，显然是知道苏彧已经醒了。
苏彧没有回避，披了一件淡青色的长衫走了出来。他揉着惺忪睡眼，淡然地朝裴间尘行了一礼：“裴师兄。”
裴间尘从食盒里端出了一碗素粥，一扭头，神情猛地一滞。
大概是因为刚起的缘故，苏彧身上的气息多了几分平和，就好像蒙着一团温润的雾气。
苏彧假装没有看到裴间尘幽邃的眸色，走了过去：“多谢裴师兄。”
他说着，就坐了下来，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突然顿住，似是想起什么，问道：“裴师兄昨天的伤好些了吗？”
裴间尘这才突然回过神。
苏彧这是在关心他？
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语气，极尽克制，却又怕显得太过疏远，半晌才道：“小伤，已经好了。”
“师兄昨天说是破境反噬？”苏彧拿着勺子轻碰了下唇，然后又看似不经意地倒回到了碗里，“反噬可不是小伤，如果严重的话，还是早点回凌苍山吧。”
毕竟魔尊前世破入化神，重生到这副地境的身躯上，怕是一时间无法适应。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要不是当时裴间尘帮他化解，他现在只怕也下不了山。
裴间尘一听苏彧似乎是想赶他走，心又沉了两分。
他声音冷了下来：“不急，之前我答应了兰师弟同你们一起去曲阳镇，好照看苏师弟。”
苏彧动作一滞，放下了勺子：“我其实不去也无妨，万一到时候裴师兄反噬发作，怕是……”
“师弟不必担忧。”
苏彧转过头看向裴间尘，默然地搅着手边的粥。
裴间尘如此肯定，是因为反噬的发作契机可控？还是说，是刚发作过所以短时间不会再发作？
裴间尘听见苏彧宁愿不去了，心里的冰又化开：“我既然应了，就会护你周全。”
苏彧已然站起了身。
裴间尘这才注意到了碗里的粥似乎并没有怎么动。
苏彧不等他问，解释道：“昨天受了惊吓没什么胃口。我吃好了，多谢裴师兄。”
他头也不回地就进了屋。
受了惊吓……
裴间尘长眸半眯，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成拳。这笔帐，他定会好好跟那名白洱山的弟子算一算。
*
曲阳镇在长郦城的西郊，约莫百户人家。
“那个鬼童你们谁见过？”南宫絮故意抱着剑，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作派。
“我我我！”一名少年跳着举着手，“他这么高，白白胖胖的……”
“要我说……那小童长得，很面熟。”
“面熟？”兰沛往前凑了一步，问。
几道目光看向了人群角落一名穿着碎花裙的姑娘。
“我……”那姑娘声音微颤，“我……我是也见过一次……”
她声音低了下去，就好像没有吃饭一样。
“方鸢，你说说……他……那东西是不是和你弟弟……”
方鸢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倒退了一步，险些踩到了自己的裙摆，随后有些慌乱地跑开了。
“如何？镇上看到那‘鬼童’人都已喊来了，”曲阳镇的镇长忙打了个圆场，“几位仙长可有头绪？”
“那鬼童和方才那名姑娘的弟弟有何干系？”江离芷问。
“是这样，”镇长压低了声音，“他们都说，那鬼童和方鸢早夭的弟弟很像……”
“那‘鬼童’只是露面，可还有做过其他事情？是否伤过人？”兰沛问道。
“没有，从没有伤过人。”
他思忖片刻，又道：“不过怪事也有。东边刘家的鸡圈里的鸡一夜之间只剩鸡血和鸡毛了，另外有几户人家都丢了东西。”
“但你们在信上说还有一户人家……”兰沛刚开口，就被镇长擡手阻止了。
镇长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几位仙长若想细问，可以去方家找方鸢。”
他刻意强调了方家两个字。
苏彧略微侧过身，看向了方鸢跑开的方向。
兰沛拿的那封信上说，镇上有一户人家的照壁上出现了血字，要让他们全家血债血偿。而且，这户人家那一夜，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从院里跑过。
方家二十多名侍卫连他的身影都没有碰到。
“方家在哪儿？”裴间尘恹恹地插话道。
镇长有些尴尬地道：“方家是我们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仙长这么多人……”
“就他一个人去。”裴间尘擡手一指。
南宫絮一脸茫然，看到其他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才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确认道：“我？”
混在人群里的兰沛见状，正要往前，却被裴间尘的目光给逼退了。后者右手掐了一道诀，侧眸扫了一眼人群里的几人，淡淡道：“这里除了苏师弟，他最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