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一队护龙卫由薛诚领着,先搬着行李打密道里去了隆福寺。

隆福寺离着皇宫不远,清晏殿里有一条密道可以直接通往寺内寮房,先皇先时常在隆福寺与住持对弈,寺内便设了处专供天子休息的小院,面积不大却足够精美舒适,又因为是专供皇族礼佛的寺庙,便独占了一道山头,平素鲜少开放迎接香客,安静非常,最适合养胎,寺内人员简单,却全是武僧,于安全处也多了道保障。

所以,在寻找合适地方前去养胎生产的时候,傅旻与陆望安几乎是第一时间想到了隆福寺。

只是,东西都搬过去了,正主儿却没跟着一道前去——

得了陆望安的首肯后,傅旻回家去跟宋氏说了要带人回家的事儿,今儿他们便要先一同去傅府。

薛诚走了,殿内却还留了个箱子,里头全是备给陆望安送与宋氏的见面礼,现下齐苍正搬着箱子,在地道入口处等着二位爷一道关门。

傅旻心里乱得很,见人杵在那里,便更是乱上加乱,“齐苍你先下去,我二人一会儿就到。”

“哦,”齐苍应了一声,关了门自进了密道。

陆望安见傅旻这样,便也不着急了,还又坐下自斟了一杯茶,慢悠悠呷着,问:“又紧张了?”

“你不紧张?”

傅旻如斯问道,他不信人能不紧张。

陆望安比他看得开多了,“若未怀上星星,大约是会紧张些个,如今怀上了,便丝毫都不紧张了。”

傅旻:“?”

“若老夫人不许我进门,只能转头为咱们星星换个爹了。”

傅旻:“......”

看着傅旻被噎得半死的模样,陆望安笑了,又问:“方才人多没有问你,昨日与老夫人交待,可顺利?”

可顺利?

傅旻忍不住擡头望天,那可真是不顺利,不顺利极了。

他与沈逸、傅愔一道拿着在浥水寨子的脉案拿到祖母的院子里,甚至没来得及展示出来,只是说了句:“祖母,我喜欢男儿。”

宋氏就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紧跟着便捂着胸口喘不上气儿了。

这场景将三人给吓得半死,沈逸当即喂了颗保心丸给含着,又是顺气、又是打扇总算是让宋氏倒上来了那口气儿。

转醒后,宋氏开始捏着帕子掉泪,“夫君啊,我对不住你,旻儿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了,我有罪啊......”

傅旻蹲在宋氏面前,很是无语地说:“祖母,我快有孩子了……”

给忘了这茬……宋氏话头一转又哭了起来:“夫君啊,我对不住你啊,我将旻儿养坏了,分明是喜欢男子,却还要糟蹋好人家的女儿啊......”

傅旻:“......”

沈逸蹭一声从后头窜出来,拿着自己的诊案,着急忙慌凑到了宋氏的面前,“祖母祖母,您先别急,子怀没有喜欢男子却还糟蹋女子,他糟蹋的是个好人家的男子,男子也是可以怀孕的......”

宋氏帕子一收,“一飞,你是觉得我老糊涂了?”

这样的场景之下,傅愔感觉自己有点坐不住了——这到底是说的是什么话?这个世道实在是太混乱了!

她不应该在这里,这里的戏太大了,这才刚开始她便敏锐地察觉出来不是自己该看的戏。

怎么办?想逃。

傅旻更是无语,什么叫“他糟蹋的是个好人家的男子”......好吧,他承认,这话说得并没错。

就是听得人更烦躁了。

“我诊案上写了,您稍等,”沈逸翻开诊案开始翻。

在他唰唰翻页找脉案的功夫里,兄妹二人并排坐在一处,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

沈逸突然一喊:“找到了找到了,祖母您看,您看这里......”

宋氏低头看了看,又擡头看着沈逸:“我看不懂。”

“哦对对对,”沈逸挠挠头,“我这字写得太随意了,祖母我读给您听哈......”

宋氏听完,眼神在巴烂,“真有此事?”

三人眼神坚定如同准备前线参军,齐齐点头,“确有此事!”

这太荒谬了,真的太荒谬了。

宋氏想着:这真是人活得久了,什么事情都能碰上,谁能想到她年届七十,竟还能遇见男子怀孕的事情?竟就是发生在自己家里的?

但不管是男子、女子,总都是孙儿的人了,腹中孩子也确然是孙子的孩子,那就没什么旁的好说的了,擦干了泪又叹够了气,她才问:“既那孩子是兴国人,那此后可会在京中常住?”

她想得长远:孙子到了这个位置上,若非犯了大错,估计不会再有下放至地方的机会,若那孩子安土重迁、不愿来京,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傅旻开口了:“他此生估计不会离京。”

宋氏点头,已经从方才的震惊中暂缓,“那就好。其实不论男子女子,你们只要能将日子过好,都一样的。”

说完,她好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又说了句:“不论男子女子,都是一样的。”

看着祖母分明不能接受二男之情、却还在强行开解自己的模样,傅愔上前抱住了宋氏的大腿,“祖母,您别这样,愔儿心疼。”

宋氏长叹了口气,一下下抚着孙女如云的长发。

沈逸瞧着这情景,也心酸得要命,悄悄戳了戳傅旻,“若不然你直接和盘托出算了,趁着保心丸药效还在。若真如你打算的那般,直接将人领到府里,我怕祖母会晕厥在陛下眼前。”

傅旻何尝没这样想过,但是他已经权衡了很久,到底是分不清这两种方案到底哪一种对祖母的冲击更小些。

恨只恨自己白活了近三十年,竟还天真地以为分开说,冲击就会小些,而今看来,不过是祸水东引、秋后算账罢了。

毕竟是离得太近,丝毫小动作都瞒不过宋氏,“你们在说什么?”

“啊这......”沈逸当即缩了脑袋,“您问子怀罢。”

傅旻好无语,“没说什么。”

宋氏眼睛一眯,“不说便不说吧,总归我这心口疼得不行,横竖也没几日好活了,瞑不瞑目也无所谓。”

此话一出,傅愔先皱了眉,嗔怪着叫了声:“哥哥!”

沈逸飞速将自己撇清,凑到傅愔旁边,也跟着叫了声:“子怀!”

“你们确定我说了更好?”傅旻叹气。

一句话就把人给问住了,傅愔和沈逸当即没了动静。

孙子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儿估计也快绷断了,宋氏见着傅旻当着自己的面儿问余下俩人,便知道他这是预备着破罐子破摔了,又或者是当真遇见难关、不晓得如何自处了,便直接道:“也别藏着掖着了旻儿,祖母还扛得住。”

傅旻又叹气,默默走到宋氏脚下,“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她眼前。

宋氏看着他,没让人起来,只开口:“说罢。”

傅旻:“方才与您说的那个浥水男儿,乃是当朝天子,陆望安。”

宋氏简直难以置信,“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傅旻以头抢地,又扬声:“回祖母的话,孙儿与当朝天子陆望安在阴差阳错之间有了肌肤之亲,且又因其血脉特殊,如今已怀胎六月。”

“阴差阳错?”宋氏震怒,拍桌而起,顺手从床边花瓶里拿了根鸡毛掸子就抽到了傅旻身上,“你倒是说说何为阴差阳错!”

宋氏虽年纪大了、力气减了,但此番盛怒之下,犹使出来了十二分的力气,赶巧那鸡毛掸子本又是抽人极疼的物什,这一下破风而去重重落在了傅旻的背上,看得傅愔和沈逸都心惊。

“孙儿升任左相之时,遭朝中小人下了情药,若不交媾、则便身死,逃离筵席恰碰上乔装出门练琴的天子,兽性大发与人行了云雨。”傅旻生生咬着牙,“千错万错,都是孙儿一人之错!”

宋氏擡手又是一下,“一句你一人之错便就掩得过去?!”

傅愔和沈逸都别开了眼。

傅旻一直都未擡头,仍默默扛着。

“你可知我傅家多少代的基业!多少年的清流!几代人、阖宗族无一人差他行错,无一人逾矩被人戳脊梁骨!你可知府上如今多少人,你可知族内如今多少人!傅旻,那可是天子!”

宋氏说完这句,想必是真的动了气,竟一连抽了十几下。

看得傅愔都掉了泪,直接跪下护住了傅旻的后背,“祖母,不能打了,再打会打坏的!”

沈逸也跪到一旁,开始为傅旻辩解,“祖母,当时子怀遇上陛下并非他着意,乃是陛下心悦子怀已久,见他中药心下不忍,本想着帮他找个地方全些体面,但不料那虎狼药香味便可使人中药,最后二人齐齐中了招,若不行事则要双双殒命!祖母,二人本都无错,错是错在歹心人,错是错在虎狼药,错是错在坏时运!”

宋氏高高举起的鸡毛掸子再也落不下去了,随手掷在一旁,开口便哽咽了,“旻儿,虽情若在时饮水也暖,但情情爱爱做不得数的,岁月一久多少佳偶变怨侣,若寻常的人家,大不了就是分开,但那是天子啊,若一朝两厢不好,你可,你可怎么办啊......”

方才说起什么家族名声、说起什么阖府性命,其实宋氏心里明白那些都是小事,情情爱爱不至殃及旁人,若到时不好,吃亏的只能是傅旻自己。

宋氏捂住了脸,想说点什么,却被面前事实堵住了嘴——孙儿本就没错,她又能再说什么呢!

傅旻拍拍妹妹的手,示意她可以挪开了,后又直起身子,看着宋氏,眼神坚定地道:“祖母,情爱于世人是奢侈物件儿,若能白首相偕,那最好不过,但若强求不来......最起码,孙儿可以与您保证,明月秉性至纯,兹要是孙儿不先做对他不起的事情,分开便分开了,他绝不会在分开后降罪孙儿与傅家。”

傅愔在旁边不住地点头,“是啊是啊,祖母,您忘记了,哥哥与陛下之间还有个孩子呢,便看在孩子的面上,也不会有事的。”

“对对对,”沈逸也帮腔,“孩子小名已然取好了,叫星星。子怀为日,陛下为月,孩子是星星。”

从孩子乳名便可窥得些二人情意,真心爱过想必未来如何不好也不至撕破了脸面。

这一个二个的,怎么显得自己好像是个不愿媳妇进门的恶婆婆一样,自己分明是担心旻儿才动了气啊,宋氏愣了愣,无力地擡手,“行了,都起来吧。”

跪了一地,像什么样子!

三人得了赦令,一块儿起了身,却都杵在一处,没人敢落座。

宋氏倒没再让人坐,只是对着沈逸与傅愔道:“你俩先下去罢。”

傅愔一边往门口走,一边不放心地瞧着傅旻,眼珠子都要黏在哥哥身上一样。

宋氏叹气,“放心,不会再打你哥哥了。”

二人出了门,却没走远,一起扒着门听动静儿,傅愔忍不住道:“沈逸哥哥你那保心丸当真厉害,本来还是担心祖母的,现下倒成了担心哥哥。”

“心疼是一回事,”沈逸忍不住道,“但是子怀身子健壮,应该是颇抗揍的,你倒无需担心他安危。”

傅愔听完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他俩虽听得认真,但里头倒是没什么大动静,宋氏拍拍自己身侧,示意傅旻坐过去,傅旻照做。

“将衣裳脱下来。”

傅旻回头看向宋氏,“祖母......”

“脱。”

傅旻无奈照做,下一刻便觉得背上冰凉凉的触感,祖母的指腹戳着药膏轻轻涂在傅旻的伤痕之上,还如他小时候习武受伤的时候一样,一边上药一边吹着气,“好孩子,祖母早先气昏了头,没问清楚便下狠手打了你,祖母给你道歉。”

“是孙儿错了,”傅旻声音也瓮瓮的,“祖母打得对。”

“错了就是错了,我心里清楚,你开脱也无用,”宋氏道,“只是你二人的关系,家里人给你帮不上任何忙。人与人之间,不论是亲人、朋友、还是夫妻,都要好好经营,日后便只能靠你自己了。”

若未来孙媳或者孙婿是寻常人家,她老婆子还能忝着张老脸到中间说和些个,但她再能倚老卖老,也卖不到天子跟前去。

此后孙儿如何过日子,怕吃了亏、受了苦,都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往肚子里咽了。

按说家里该是娶孙媳,但门第之差却让宋氏有种孙子高嫁的心酸与不舍,感觉嗓里出的声儿都潮潮的,“旻儿,家门没多高,但总是堵避风的墙,累了便回家。”

傅旻眼圈也发酸,“孙儿记下了,祖母。”

“此前还说要你带人来认认门,”宋氏又道,“便当祖母未说过吧,陛下愿意来便来,不愿来便不来。”

傅旻身子一顿,忍不住回头看向宋氏,眼神复杂:“祖母,明月明日便来府上。”

宋氏一个哆嗦,手上刚挖的一坨药膏“啪叽”落到裙上,难以置信地瞪着孙子,方才愁绪登时又来了气,“兔崽子!怎么不早说!”

傅旻好生冤枉,“您猜我为什么今夜跟您坦白?”

宋氏眼一闭,深深吸了口气,一指头便戳到了傅旻的额头上,“多大人了,还搞这种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的事儿!你怎么不赶在明日陛下入门前跟我坦白呢!”

傅旻:“......”

他本想说句“现在通知又不晚”,却见祖母将药膏塞到自己手上,也顾不得裙子脏污提起来就出了门,“你自己搽药!”

“够不着啊!”傅旻在身后喊。

宋氏的脚现在也差不多养好了,简直可以说句健步如飞,“脑子长了做什么用处!够不着不会想办法啊!”

这是咋了......傅愔和沈逸扒门板扒得正起劲,凑近了想仔细听听,却被里头推门给一人怼出去三步远。

宋氏一见他俩在,也顾不得旁的,点兵点将:“快起来!愔儿叫府上人今夜辛苦些,都速速动起来打扫!一飞你找人去跑腿,城西我定了块门匾,催促工匠天亮前务必做出来!”

她正待自己出去亲自盯着,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又喊,“傅旻!”

差点忘了,府上再干净,怕是陛下也来不及全逛了,倒是有个地方一定会去——傅旻的院子!

里间傅旻正龇牙咧嘴地穿衣裳,“在呢!”

“快些起来,去带人收拾收拾你那猪窝!”

傅旻:“......”

当晚,傅府彻夜灯火通明,全府上下一直忙碌到了东方既白。

傅旻避开祖母生气、自己挨打的部分,只讲了大家都动起来、洒扫庭除恭迎圣驾的热火朝天劲儿,笑着回答了陆望安的问题:“昨夜不光是顺利,还非常之热闹,便说我那院子,除了过年还未曾这样干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