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傅旻向来是以耙耳朵为荣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就该听老婆的吗?不就该服老婆的管吗?
他也并非是因为照顾明月怀了孩子的特殊情况而耙耳朵,平心而论,在春和斋的那些日子里,他可也耙得很呢。
现下见人都这样说了,他只能听话地将手里的碗筷递过去,犹还不放心地嘱咐:“自己好好吃,听见没?”
陆望安点头,忽而想到什么,又问:“师哥你吃了吗?”
傅旻笑了:小没良心的,倒还算有良心,他回说:“我不饿,吃饱了红光满面该不像伤员了。”
说着话,外头又是一阵小小骚动。
原是沈逸过来了,看着门口的三人凑到一处,明显不太对付的模样,前去插了句话:“里头完事儿了吗?”
这话问得是太暧昧了些......什么叫完事儿啊?怎么跟个侍寝盯梢掐点儿的老太监似的?
半天没人答他话。
沈逸环视一周,点兵点将挑了个最熟的,“傅九,你说。”
“怎么又是我?”傅九嘟囔,“没完事儿呢,也快了。你但凡早来半步......”
“哟,还带上脾气了?”沈逸笑了,“我早来半步怎么了?谁惹你了?来,跟哥说说,哥给你找场子。”
“当真?”傅九问。
沈逸安抚地拍上傅九的肩膀头子,说:“哥在江湖高低也有点地位......”
那确实......傅九开口伸冤了,指着左穹、齐苍二人说:“他们师兄弟二人,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就会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外人。之前爷看见我们分活计都摊不匀,便教了一招手心手背,不教还好,教了才是坏了事,回回我们仨一起当值,碰见难活、累活,他们俩就出一样的,把我给踢出去,碰上好活,就出不一样的,总有个人能占下。就刚刚,二位爷在里头忙着呢,非让我去煞风景......”
沈逸认真听着,半道就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傅九垮起个脸:“沈爷你刚可说了给我找场子了......”
“傻孩子,”沈逸笑得前仰后合,“你一个外人被欺负不是正常?只有经历人情世故的毒打,才能让你飞速成长,加油!”
傅九:“......”
更生气了。
沈逸擡步往前,他可没有煞风景的自觉,大喇喇、提着药就敲了门,料想里头俩人有心没戏,做不成什么,大概一敲就问:“那我可进去了?”
没人回......没人回就是默许。
他推门而入,正见傅旻要走,还说“吃饱了红光满面该不像伤员了”。
沈逸笑了。
“你虽饿着,却也足够红光满面不像伤员了。”
傅旻扭头看见沈逸欠嗖嗖的笑脸,拳头硬了。
陆望安擡头看见兄长手里一大提溜药材包,拳头也硬了。
但沈逸不光脸色欠嗖嗖,他整个人都来了劲,生怕别人领会不到中国语言的博大精深,还特意点了点自己的双关,“两边儿都饿。”
傅旻攥着拳过去,“你没事儿吧?”
动嘴皮子,那沈逸尚可一战,动粗,那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的......他识相地提溜起手里两大串药,说:“伸手不打好大夫,我来送药的。”
傅旻接过,哼了他一声,又哄陆望安说,“我先去看看,晚点儿回来给你煎药。”
陆望安连连摆手,刚刚的恋恋不舍,一下子演变成了冷心冷情:“不用不用,国事为重,师哥你尽情去忙。”
最好是今天就不要回来了,到时他在这边就闹着说“只喝师哥煎的药”,糊弄过去一副药总可以吧。
“要去见淮南王?”沈逸问。
傅旻“嗯”了一声。
“不是我说,你这脸色真的不行,再饿三天都不行......”沈逸凑过去打量,“你这就差把‘哥有老婆还马上有孩子’刻脑门儿上了,精气神儿好得跟刚磕了药似的。”
傅旻摸摸自己的脸,又转向陆望安,真诚发问:“我看起来真的有这么爽吗?”
陆望安笑得开怀,怎么不爽看起来真是爽极了!可师哥爽,说明他开心,如此自己心情也才跟着好多了,若师哥还是那般愁云惨淡的模样,他这会儿该面朝墙偷着哭了。
“看着,是有点......”陆望安捂着嘴笑,“不对,是挺爽的。”
沈逸看向他,眉一挑,意思不言而喻:看,哥说的对吧!
“那怎么办?”傅旻问。
沈逸一下巴指向陆望安,“这不是有个易容大师在吗?”
改头换面的活儿都干得了,变变脸色自然更不在话下。
说起这个易容大师,玩得可是够大、够野的,沈逸在得知事情来龙去脉后,曾经想过:如果自己十二个时辰对着一个人,那会不会演不下去、会不会就露了馅儿?
答案是,一定会的!
但你看人家,不光没露馅儿,不光把傅子怀的心掐得死死的,还整出来了个孩子呢......
这操作,谁看了不得说句牛逼?
傅旻仔细思索沈逸的话,觉得:诶!有道理!
他打了个商量:“明月,要不然你就稍微给我化化?”
陆望安点头,“好。”
“来来来,接着吃,”傅旻乐了,又冲到床边炕桌前,接着给陆望安布菜。
“哟~哟哟哟~”沈逸今天活像是生吃了两三个哟哟怪,凑头过去,强行怼进小情侣的脑袋中间,“这是咱相爷做的呀?”
傅旻就听不得他这阴阳怪气的动静,连忙拨拉他,“边儿去。”
沈逸就不走,不光不走,还开始点评上了:“虽然是清淡菜色,但闻着、看着都还挺不错的呢。”
当真是他一撅屁股,傅旻就知他要放什么不入流的屁,开口就要拒绝,却被人抢了先——
陆望安这孩子心实,又着急显摆,热情地邀请沈逸入席:“师哥的手艺真的挺好,兄长快来尝尝。”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沈逸拿了筷子、勺子、碗,一屁股在床沿儿上坐定,还挤了挤傅旻,“你起开点儿,我够不着菜了。”
傅旻:“......我用死你够得着。”
沈逸顾不上回答,一口接一口炫得正起劲:傅子怀这饭做得你要说多精致、多美味,那倒也没有,主要是这家常味道实在是太诱人了,是沈府的厨子都做不出、只有家里的母亲才能做得出的味道。
离家恁久,饥一顿、饱一顿,好一顿、差一顿,真是好久没吃得这样舒坦了。
傅旻冷眼看着炫红了眼的沈逸,七窍生气,一巴掌就呼了过去,“差不多得了,跟小孩抢饭吃,半夜睡醒了不会羞愧地狂扇自己耳刮子吗?”
“抠搜儿的,还当丞相呢,”沈逸一抹嘴,反正也吃得差不多了,“不吃就不吃。”
陆望安还问呢:“就吃好了吗兄长?不再多吃点儿?”
傅旻换了另一幅嘴脸,和颜悦色地哄着:“明月,你再多吃些。他不要了,再吃该撑死了。”
沈逸:“......”
但陆望安倒也没多吃,惦记着傅旻在等,又稍吃了两口就拿茶水漱了口——这意思就是,我已吃好了。
“师哥,麻烦把我的箱子拿过来。”
前儿沈逸离开之后,陆望安本想着再换上明月奴的一张脸,高低给师哥些缓冲的时间,不至于太震惊、太难接受,结果开口就被傅旻拒绝了。
彼时他还还问:“怎么?原来师哥还是更喜欢陆望安这张脸吗?那明月奴的呢?”
这题吧,怎么看都是一道送命题。
傅旻自然不会往这火坑里跳,他打开箱子递到陆望安跟前儿,问他:“知道我最喜欢你哪儿吗?”
虽问了,却不等人回答,他伸出大拇指,摩挲陆望安的眼皮,“喜欢这双又有神、又漂亮,还会说话的眼睛。”
听得小皇帝心里得劲儿了:陆望安和明月奴可是一样的眼睛。
“听话,这么些个东西糊在脸上,总也对皮肤不好,”傅旻接着哄。
陆望安这才歇了心思,任傅旻随手将箱子收好放到床边脚踏上,如今刚好顺手拿过来。
打开箱子支在炕桌上,陆望安盘着腿儿,认真挑选趁手的家伙事儿,改变骨相的那些,师哥自然是用不到,幸好箱子里也还备了些改变面皮的东西。
琉璃镜支在一侧,傅旻坐在床边,凑头过去由着陆望安在自己脸上刮腻子。
陆望安手底下利落,不一会儿就化好了。
傅旻端过琉璃镜来照,沈逸好奇地凑过去一道观摩,不由得啧啧称奇:“太厉害了吧,这简直是邪术了!我当时还说,怎么低头不见擡头见的,化个妆还认不出人来了呢,这傅子怀肯定眼瘸吧。现在看来,还真是因为手艺高超,看这一手妆化的......”
沈逸顿了顿,斟酌了一下用词,“跟死了三天似的。”
傅旻:“......”
“你这伤口,我觉得就趁早到那边一起去处理,”沈逸话没好话,建议倒还中肯,“到时候我就当着淮南王的面儿给你换药,一边换药一边怪叫,就说你能活下来是菩萨保佑......”
傅旻:“......也行。”
陆望安本默默听着,到这忍不住撇起了嘴,伸手拂过傅旻惨白的双颊,又擦过他乌青的眼下,最后手指落在干燥起皮又苍白的唇角,颇有些难过地说了句:“好憔悴啊......”
沈逸小声嘟囔:“这不是化的憔悴嘛,又不是真憔悴......他真正的脸色好得像是能生吃三头牛呢。”
但并没有人理他。
傅旻抓住了陆望安的手,静静看着他眼里的难过,觉得好像难过也会人传人了,沉默半晌,他指着自己的嘴唇问对面人:“这药水,有毒吗?”
陆望安不知师哥何出此言,愣了愣,摇摇头,“用在嘴上的东西怎么会有毒?那岂不是要毒死你了去?”
傅旻笑了,“那就好。”紧接着,他凑近,说:“我去那边的馆驿会会陆琰。”
二人离得太近了,陆望安甚至担心自己的心跳声太大会吵到傅旻,他发觉自己脸又发热发烧,恍然记起似曾相似,发觉竟是暌违数月的悸动。
他嗫嚅:“师哥......”
傅旻摸着他发顶,说:“乖乖的,别想我。”
陆望安正待点头,就被人揽近了、吻上了,温热的唇相接、相碰,一则水润,一则干裂,厮磨之间竟有别样感觉。
陆望安沉沦在即,仅余了一丝清明,“兄长还在呢......”
沈逸确实愣在当场:难不成我也是你们情趣的一环吗?
可傅旻的舌尖转瞬便已经擦到了对面人的牙关,含混不清道:“他会走的。”
这话刚刚落地,沈逸果真捂着眼睛落荒而逃:“哕~哕~哕......”
陆琰早就在馆驿的前厅候着了,为了显出诚意,他特意亲自带着拜帖来登门,这可是稍破落点儿的皇亲都没有的待遇。
开玩笑,只有你文渊阁的死书生晓得闹大事态?他的马车自出了王府便就开始造势。
为的就是告知众人:他陆琰,行得正、坐得直,不为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就是敢大大方方地去探病!就是一个问心无愧!
可他一进门就碰了个不能说硬、但也绝对不软的钉子,傅旻手底下的那些酸腐文臣,皮笑肉不笑地同他扯了许多,总结来说就是一句:“托王爷的福,我们相爷如今还昏迷着呢。我等文臣人微言轻,更不值千金之躯躬临,还请王爷快快回罢。”
虽说是让他回,但他若真回了,保不齐又传出什么难听的话......
于是,自认不傻的陆琰稳稳坐在花厅内,半点儿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只说:“那本王等相爷醒来。”
到后来,他实在是无聊,无聊极了,干脆拉着陪他一同等在花厅里、防着他耍滑头的郁荆话起了家常:“小兄弟,看你年纪实在是小,今年多大啦?”
郁荆硬邦邦地回:“二十二了。”
“真是年轻有为啊哈哈哈,有这样的青年才俊在朝,何愁我大晋不繁荣昌盛啊!”
郁荆:“......”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陆琰接着问:“家中目前还有何人啊?”
郁荆出身门第虽不极高,但也是京中数得上号的人家,自然是满族满家、七大姑八大姨数不清的亲戚,但这要是聊起来那还有头?岂不要说上半日去?
想想就让人害怕,郁荆便扯了句:“我是孤儿。”心里却默默合十,爹、娘,儿子不孝,回头去庙里请头香、烧高香为您二老祈福。
“啊呀呀呀呀,”陆琰简直像是在唱皮黄戏,“孤儿啊?啧啧啧,真是可怜。那不若本王保媒,为你求娶个身家清白、面貌姣好、岳家得用的新妇,于你仕途助力倒还是小事,主要是,也给你个家......”
这“掏心窝子”的话听得郁荆实在受不了,“王爷您先坐,我去看看我们家相爷醒了吗。”
然后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就跑出了一进院。
陆琰在后头瞧着,瞧了瞧,又端起了茶盏:这傅子怀怎么还没醒?该不会是剧毒难清?别是快断气儿了吧?
虽然真的很希望他当场死了,但目前状况他还真不能死。
急得个陆琰啊,话没地儿说了,就开始在花厅里头背着手转圈,燥得他脚步匆匆,转悠得比驴拉磨还快。
此时,重兵值守的后门,傅旻与沈逸等人已悄悄进了府,宅子小便有这样的好处,稍微走两步便到了卧房。
一行人刚进门还没坐稳,就见郁荆低头耷拉脑儿地进了门。
傅旻:“不是说你在前厅陪淮南王?怎么自个儿跑这儿来了?”
郁荆声音闷闷的,“相爷,我陪不住。”
看这模样.......傅旻在心里暗道一句不妙,那陆琰是个男女通吃的主儿,好似还更偏爱年轻儿郎些,似郁荆这样唇红齿白、盘靓条顺的小郎君,是挺容易入他眼的,这倒霉孩子,该不是遭遇职场性骚扰了吧?
那这陆琰可真是要饭的牵着个猴儿了,典型的玩心不退。
心里一阵关心,但又不好挑破,傅旻稍显委婉地问了句:“他怎么你了?”
郁荆愤愤,“他要给我说媒!”
呼——傅旻长舒一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紧接着弹了郁荆一个脑瓜崩,“倒霉孩子,给你说媒还不愿意!”
“我就是不愿意他给我保媒!”郁荆掷地有声。
把沈逸给听笑了,小孩还挺倔强,挺来劲。
傅旻也听笑了,他叉起手问:“什么意思?他给你保媒不愿意?那我呢,那我给你保媒呢?”
郁荆噌一下红了脸,支支吾吾,“若是爷给我保媒,那.......那我相看,总是会去的。”
还挺双标,傅旻听得直点头,像我带出来的兵,不错不错。
总之人没事儿就好,傅旻只想抓紧时间会完陆琰,抓紧时间跑去找老婆,没多少闲工夫聊天,便嘱咐郁荆:“去,就说我醒了。”
郁荆点头,转身出了门。
待到廊下再出现声音的时候,沈逸拆开了傅旻的伤口,不得不说,看着还是吓人,极长的一道横在下腹,青黑情况已好了很多,但渗出的都是浓紫的血。
“爷,”郁荆在外头敲门了,“淮南王到了。”
傅旻没说话。
郁荆又叫了声:“相爷?”
傅旻眼神示意沈逸:去,去开门。
沈逸比了个“好”,然后走到门口迎了陆琰与郁荆进门,颇怀歉意地说道:“刚才相爷已说了‘请进’,然则身子实在是虚弱,提不起气力,也无怪二位听不见了。怪只怪这毒实在是烈,短期内根本清不完,快要了相爷半条命去......”
再看傅旻,正斜倚在榻角,身后垫了大大的软帛枕,朱红颜色更显得他脸色苍白,一只廖白的手抓着床沿,似乎连坐着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勉力支持,只能靠只手来撑着,才勉强不至于往下出溜,但即便如此,也是半躺姿势了。
坐在床沿边上换药这人大约是他们自己找的大夫,手上的功夫倒还挺利落,但陆琰站得位置巧妙,刚好可以看得清那狰狞泛黑、长有几寸的伤口,实在触目惊心。
陆琰想到昨日,他落水被打捞起来时,脸色似乎比当前还更好些。
不过一个白日而已,怎的、怎的脸色就差成了这样?
难不成真如这个郎中所说,这毒要了左相的大半条命去?
哎呀呀,这是怎么话说的?瞧着素日风度翩翩的郎君被磋磨成这幅人鬼难辨的样子,陆琰心里还泛起了一阵儿心疼,一下子便将自己推算了一整天的阴谋阳谋忘了个干净。
只是可惜他再心疼也没辙,不是自己的人,也压根不晓得死士用的何毒,不知何毒自然也无从寻求解药。
自己倒是发了信给京中,尽全力用最和缓的语气询问右相是否知晓此事了,但实在是没有个立场去要解药啊。
陆琰深深叹了口气,竟舍得自降身份坐到了床边的矮凳上了,还凑近傅旻问:“左相,可还好吗?”
傅旻看得出陆琰脸上的一分愧疚、三分心疼,便不再阴阳怪气或者反话正说逞些口舌之快,他艰难扯了个笑出来,就这点动作还让干裂的嘴唇撕了细小的血口出来。
教个好色的陆琰心疼得直搓手。
傅旻缓了缓,才慢慢道:“劳烦王爷挂心,子怀无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