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阿鸢与阿枝

(番外二)阿鸢与阿枝

在深冬时节,陈枝才发觉,自己的月信已有两月未来。

她试着给自己诊脉,反复诊了两次,脉搏圆滑如珠,博指有力,都是孕相的征兆。

可事关重大,她怕自己出差错,还是跟许长弋说了,许长弋喜得立刻便要宣太医来替她诊脉。

程氏听罢,也欢喜异常,急忙打发人去宫中请,只有许定边,沉默着捋着胡子,不知在想什么。

御医诊断出来,的确是喜脉,陈枝那颗悬着的心,这才终于安落下来。

此后,许长弋每日一下朝,便匆匆赶回府中,问陈枝想吃些什么,想玩什么,竭力要替陈枝缓解孕期的不适。

陈枝却没什么食欲,每日看到程氏亲自熬制的大补汤,闻着肉味,便觉腥腻想吐。

可是程氏一番好心,她也不好直接拒绝,此时听许长弋这般问,便在他怀内撒娇道:“阿鸢,我不想喝大补汤了,你让娘亲别再做大补汤给我喝了。”

许长弋见她面颊肉眼可见地憔悴了,甚至有些浮肿,心中不觉更加心疼,全都依了,又另给陈枝开了个小膳房,特意请了宫中的御厨来掌勺。

珍花肘、豆腐肉沫羹、鲜滑鲈鱼汤、五色八宝火腿饭……各种色香味俱全的菜式,一一端到了陈枝的面前,陈枝竟食欲大振,脸色渐渐又红润起来。

可是过了不久,陈枝又觉得吃腻了,嘴里没味,便想吃酸东西,许长弋二话不说就点了头。

反倒还是她自己悟过来,拉住他:“算了,如今寒冬时节,大雪纷飞,京中哪儿有酸果?我吃些酸菜解馋就是了。”

许长弋只望着她笑,过了七八日,陈枝自己都快忘了这事,这日下朝见他朝服都来不及换,手内捧着一个漆盒,就急匆匆地赶进房内。

脚步比寻常时候都急,跨入门槛时,险些还绊了一跤。

陈枝躺在铺满绒毯的暖榻上,擡眼看到,忙道:“阿鸢,你慢点,别摔了!”

许长弋稳住步伐,双手紧紧搂住怀中的漆盒,昳丽的眸潋滟出光辉,温柔地看向她:“我摔了倒没什么,这宝贝可不能摔。”

陈枝不由好奇:“那是什么?”

“是南方加急送来的酸果。”

许长弋细心将她扶起,拿了软枕替她垫在背后,然后才轻轻打开漆盒,送到她面前。

只见漆盒内是一盆满满的酸果,用寒雪冻着,浅绿、深红、雪白,交相辉映,竟勾得陈枝口内生津。

许长弋执了果子,用巾帕擦净,陈枝便嚷着要吃,他却又另拿了个盘子,将这些酸果装了进去,让人用温水泡一泡。

“待会儿再吃,现在还冷着,怕伤到你和咱们的宝宝。”

陈枝不满:“勾得人馋虫起了,却不给人吃。”

她自有孕后,性子竟比素昔更觉爱娇,动不动便会有些气性,再加上身子困乏,有时还会将脾气撒在许长弋身上,对他又是抓又是骂。

如今,他不给自己酸果吃,虽是有他的道理,但陈枝便觉有气。

“既然知道是冷的,为何要给我看?为何不将它解了冻再拿给我?”

她掐着许长弋的胳膊,发恨地道:“你就是仗着你不用生孩子,故意欺负我!”

许长弋不生气,任她又掐又打,等她打完掐完,把脾气都发了出来,他才执起她因有孕而浮肿的双手,怜惜地问:“阿姊的手痛不痛?我给你吹吹。”

然后,等酸果被温水泡得没有一点寒气,他才擦拭了果子上的水渍,亲自送到她嘴边。

陈枝咬了一口,酸得解口又开胃,竟让人精神一阵,嘴里的苦味全都烟消云散。

她吃了一个,还要再吃,许长弋便及时将酸果送到她嘴里。

陈枝火气消了,见他半挽袖袍的手臂上,红痕与青紫交缠,就是她的杰作,一时心底无比惭愧,伸手去抚他的胳膊,道:“阿鸢,对不起……”许长弋将袖袍放下,笑道:“我皮糙肉厚,不痛的,阿姊那几下,我浑身反倒更舒爽了。”

陈枝知他是安慰自己,怎么可能不痛?可是,她的性子上来了,却一时难以忍住,不觉越发难过。

吻轻轻落在她脸上,许长弋喟叹道:“阿姊别难受,只要阿姊开心,我做什么都愿意。”

陈枝亦叹:“你这般待我,就不怕把我宠得无法无天?”

“这哪里是宠?”

许长弋将人圈拢在怀内,由衷地道:“我不过是做我该做的事,若说宠,阿姊才是真正宠我。”

她在他怀内不解:“有孕后,我总是气你骂你,还打你,这哪里是宠?”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她额边轻轻按揉,道:“阿姊为了生下我们的宝宝,要受十月怀胎的苦楚,要受面容摧折的焦痛,若不是宠我,如何肯呢?”

陈枝心内不由一阵触动,胸腔变得既温暖又觉得酸涩。

“若换了另一个女人,她也会这般为你……”

微凉的手指复上她的唇,阻她说出后面的话,只是无限温柔地道:“可是,我要的却只是阿姊,不是旁的女人。阿姊,若我能替你受些苦,该多好……”

一时间,陈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深深地将头埋进他的怀内,无限贪恋地嗅着他身上凛冽的气息,泪水无声滚落。

她在心里轻道:阿鸢,何其有幸,我能遇见你。

我一定会生下一个健康的宝宝,一定会给你一个温暖幸福的家。

临近九月时,陈枝的肚子已很大了,行动极不方便,便极少出门,躺在床榻上织着手帕解闷。

那段时间,许长弋又得了令要去征讨吐蕃,他念及陈枝即将分娩,极力苦辞,今上面容亦有几分动容,叹道:“许爱卿待夫人真是情深义重,不过,如果连你都不肯出征,朝中还有谁能用呢?”

许长弋也知,师傅萧虎近日伤了腿脚,如今正在府中卧床休憩,最合适的出征人选就是自己了。

但他心中实在割舍不下陈枝,临出征前,反复交代娘亲要细心照顾好她,否则自己一颗心都难以安定下来。

程氏自是答应,许长弋又特意去了正院,希望祖父也能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要事事与陈枝计较。

许定边将白胡子一吹,哼道:“老夫即便再不喜她,也不会对一个孕妇动手脚,你不必来敲打我,还是认真备战要紧。”

许长弋点头,正待要退出去,听他又吩咐:“记得将那件金丝软甲也带上,吐蕃人骁勇善战,此次作战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若是不安然无恙地回来,我是绝饶不了陈枝的!”

许定边的声音含着威胁,但他还是听出了浓浓的关怀,那割舍不断的亲情,血浓于水,令他胸腔涌起一阵暖意,重重点头:“祖父放心,我会平安归来的!”

交代了许多,到了出征那一日,他依然还是放不下陈枝。

轻搂着她丰润的双肩,不住地在她颊边轻吻,对她道:“阿姊,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就吩咐下人去准备,觉得闷了,便打开橱柜下的盒子,盒子里我给你准备了许多解闷的玩意儿。”

陈枝好奇,当下让他打开,见那雕花木盒子里装着皮影戏、木偶、九连环等玩意,亏他想得到,不由将一张小脸埋进他怀内,感动道:“阿鸢,你真好!”

被心爱的女子肯定,许长弋心中洋溢着幸福和骄傲,低头瞥见她浑圆的肚皮后,却又有几分担忧:“阿姊,此次出征,长则半年,短则两个月,你生产时我恐怕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无妨,有娘亲陪着我,你不用担心。”

话虽是这般说,陈枝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只是,不想让这份恐惧传递到阿鸢身上,便故作轻松道:“府上这么多人,都守着我一个孕妇,还有什么好怕的?你且安心去打战,我们等你平安归来。”

但许长弋离了府,陈枝分明被浓浓的愁绪缠绕,接连几日,都躺在床榻上怏怏不乐。

这日正在榻上,摆弄着那装着九连环的小盒子,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侍女的惊呼:“老侯爷来了!”

陈枝如临大敌,心里一阵紧张。

自她有孕后,许定边虽没有在明面上给过她难堪,却也从未踏足紫金院,如今许长弋离京不久,他便光临,陈枝面上慌乱起来。

可如今月份大了,她肚子太大,有心想要起来行礼,奈何连翻个身都困难。

许定边早大踏步进来了,见她动作,忙擡手止住:“无需行礼,你躺着别动。”

陈枝见他一身绛红常服,白发白须,面色虽严肃,语气却不似先前那般藏着恨意了,心中正感激,听他又加了一句:“不要想多,老夫不过是看在孙儿和曾孙的面子上,才不与你计较的。”

“是,孙媳知道……”

许定边不再说话,一擡手,让一群侍卫擡了精致牢固的黑檀木阔榻进来,那榻却比陈枝如今躺的小一些,正好能从门内擡进,且四周有架屏,能自如装上轻柔的幔帐。

“祖父,这是……”

陈枝见他指挥着,让人将木榻摆在了她面前,两个丫鬟忙上前来欲搀扶她山榻。

许定边扫了她几眼,敛眉道:“如今是初夏,阳光好,日头又不晒,你整日待在屋内,可别闷坏了我的曾孙。”

陈枝会意,心中的感念更甚,在丫鬟细心搀扶下上了榻,许定边在一旁紧张地命令:“小心些!慢点!擡到院中花树下,还有你,去将软烟罗幔帐拿来!”

日光晴好,清风和畅,送来阵阵花香,也一扫陈枝心中接连几日的阴郁。

程氏听闻此事后,也立刻赶来了紫金院,生怕许定边会对陈枝做什么事,但看到陈枝躺在榻内自在小憩时,心里的紧张才松懈下来。

许定边又吩咐程氏:“瞧她这样子,生产在即,你不如从凝香院搬到紫金院来,陪着她待产吧。”

程氏早有这样的打算,但先前见许定边极不待见陈枝,也就不好说出,只每日殷勤地从凝香院跑到紫金院,如今听他开口,喜得点头:“老侯爷想得甚是周到,妾身这就搬来!”

在夏末秋初的一日,陈枝喝了一碗碧玉粥后,便觉腹内有些微痛,初时还觉得能忍受,哪想到了半夜竟猛地疼将起来,将程氏急得满脸发汗,急忙唤人去请客舍将产婆、御医全都带来。

陈枝果是要生了,只是那孩子似乎不舍得出来,她疼了三个时辰,浑身都被汗水浇透,到最后几乎是疲软虚弱到没有一丝力气。

她曾听人说过,女人生孩子是走一遭鬼门关。

她娘亲早逝,没人跟她说要怎么面对,程氏虽对她好,但终究不及亲娘。

这时这刻,陈枝觉得脆弱无助,一时想到娘亲,虽然是模糊的一个影子,但却令她眷恋无比;一时便想到了许长弋,想到他在战场上,不知战况如何,有没有受伤……

又想到了死去的爹,似乎在朝她招手微笑,她嘴里喃喃:“爹,娘……”

魂魄都几乎要被那巨大的疼痛挤出体内,可一道威严的嗓音却命令道:“陈枝!振作起来!你要是出事,老夫定会虐待你的孩子,将他丢到乡野自生自灭,并且还要让阿鸢纳五六个姨娘!”

这声音,似一记雷鸣,刺拉拉敲在她头顶,将她所有神魄都安了回来。

她慢慢睁开眼,看到程氏关切的面庞,许定边的嗓音又响起来,她这才明白,他是在外屋。

但那声音却很震耳,几乎将整个院落都抖落。

“好好把孩子生下来!你要是活着生下孩子,今后我就认了你做孙媳,不再反对你跟阿鸢在一起了!”

这句话带给陈枝无限的生机,她费力地喘息,试图抓住什么,程氏急忙伸手紧紧抓住她,鼓劲道:“阿枝,用力,用力……”

直至黎明时分,陈枝用尽了全身所有的气力,终于听到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她痛得四肢百骸都疼,心口却充斥着无尽的欢欣和喜悦,眼里充盈了泪水。

程氏将孩子抱到她面前,脸上亦是无比喜悦的神情,她道:“阿枝,是个女儿,长得很美。”

她忍着疼勉力看了一眼孩子,皱巴巴的小脸,根本就无法辨别美丑,可是,心里却涌出了强烈的爱意。

那是她和阿鸢的孩子,是个可爱的女儿,真好。

许定边虽然期待是个孙儿,见是孙女,还有些失落,但渐渐地,看着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他仍是止不住心中的疼爱,竟比程氏还疼那孩子,时时刻刻都抱在手上。

陈枝心中释然,唯一惦念的,便是许长弋了。

待到秋风乍起,满院桂树飘香,金丝菊怒放,将整座紫金院笼得金光灿灿。

陈枝坐在窗前,一边逗弄着摇篮里的孩子,一边拿了针线给孩子缝衣裳,忽然听见院门一声响,丫鬟们惊喜的叫声传来:“小侯爷回来了!小侯爷回来了!”

只听得一句,她脑中竟轰然一声,下意识便转身出了房门。

许长弋身着玄黑铠甲,墨发束成冠髻,一手握着长剑,一手捧着头盔,肤色虽又黑了几分,但眉眼俊挺如天神降世。

“阿鸢……”陈枝颤声开口,许长弋炙热的眸看过去,见她一袭鹅黄色斜襟裙衫,面如暖玉,腮生微红,倚在门边,恍如一株娉婷的白玉兰。

心中的思念如溃堤的洪水,他再忍不住,大踏步上前,将她紧紧嵌入他的怀内。

坚硬的铠甲,烙得陈枝微痛,可她却丝毫不觉,柔软的小手紧紧缠住了面前的男人,满腔欢喜,满腔庆幸:“阿鸢,你终于回来了……”

男人修长的手擡起她的下颌,粗重的吻滚烫地落在她的唇上,那暌违已久的触感,令他满腔热血都化作了绕指柔情。

忽然,一声婴儿啼哭声响起,许长弋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内室不远处的摇篮内,睡着的正是他和阿枝的孩子。

陈枝笑着他道:“那是我们的女儿,你快进去看看!”

许长弋从摇篮内抱起孩子,很奇怪,那孩子得了人抱竟然收了哭声,许长弋心里涌出难言的喜悦,仔细端详婴儿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嘴里伸出的可爱舌尖,不由越看越喜欢。

他将孩子送到陈枝面前,喜道:“这就是我们的女儿吗?多美多可爱的孩子!”

陈枝开心地笑了:“是啊,这是我们的女儿,我想了一个小名,就叫她‘念念’好不好?”

许长弋凑过去看孩子的脸庞,笑着道:“念念,小念念哦……这个名字很好!阿姊,孩子便叫‘许念’。”

但他眼眸随即一黯,“阿姊,我对不住你,你生产时,我也没能陪在你身边……一定很痛吧?”

修长的手指抚摸在她莹润的面庞上,陈枝感到从所未有的幸福,她眼里含泪:“虽然痛,但是我愿意。”

他的唇又凑了上来,陈枝忙推他:“青天白日的,才刚回来,不许……”

男人依然在索吻:“可我都好几月没见阿姊了……”

“唔……你该去见祖父……还有娘亲……”

“早见了他们……放心,我安排下去了,如今不会有人来的……”

“小心……别碰着念念……”

男人狠狠亲吻她的唇瓣,抱起许念,将她重新放回摇篮,然后翻身又将陈枝狠狠压在了身下。

日色晴好,花影幽幽,满室里氤氲着无尽的春意,隐约听见溪水潺潺,黄鹂婉转,谱写了一段又一段缠绵的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