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亲事

负亲事

“怕什么?总归有程娘子,她既然应下了,还能有什么变故?”

许云心想,听闻那世子从小身子弱,而且是当女子教养长大的,想必性子也似女儿家般哭哭啼啼,文静柔弱。

好容易有这大好机会能进京,他不得感恩戴德、泣涕涟涟么?还能有什么变故?

“别说了,吃你的肉吧!”

许风叹了口气,饮下一杯酒,兀自在脑中思索。

今日他们找去东三巷,并未见到世子,程氏虽应答有礼,可面上似有忧色,只说道:“你们二位爷先去酒馆暂住,等中秋那日,卯时三刻来这接我们即可。”

听那意思,仿佛有难言之隐。

他如今只怕到时候出岔子,所以心里的弦是一刻也不敢松懈的,想了一通,又举起一杯酒饮下。

夜色清幽,还未到中秋,月亮已有了圆整的轮廓。

月光透过窗,轻柔地照进房里,将一间小小的屋照得透亮无比,仿佛跳动的银辉,光华璀璨。

陈枝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夹了半絮的被,整个人都暖和温热,却依然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她的发髻散落,缠绕在枕间,一张白嫩的小脸生出淡淡绯色,明亮如辰星的双眸对着那面白墙,眨啊眨,那墙上仿佛就现出一个人的影子来。

长身玉立,昳丽无双,墨发飞扬,衬得一张明媚的面庞,白皙似玉,娇艳盛花。

简直是美到惊心动魄,令人屏息驻足。

她纤长的素手,慢慢抚上自己的唇,脑中飞过许多画面,脸颊便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阿鸢……

阿鸢今日竟然吻了她,她到如今都不敢置信,她竟与女子亲吻了!

而且,她竟一点儿都不抗拒阿鸢的吻,反倒……反倒觉得“她”的唇很柔软,甚至到后来,她还忍不住回应了“她”。

陈枝觉得羞耻,不堪到了极点,可心口却生出了真实的欢喜,就像偷吃了蜂蜜般甜。

她喜欢阿鸢,没错,是喜欢的,所以才会连呼吸都差点忘记了。

她的阿鸢是那般可爱,今日竟趴在她的肩头,低声对她道:“阿姊,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你一定不能忘了我。”

她好奇地问:“你会变成别的样子么?”

阿鸢闷闷道:“譬如……换了身衣裳呢?”

她忍不住笑了:“换了一身衣衫,阿鸢就变成其他人了么?阿姊才不会那么傻呢!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可以一眼认出你来。”

……

墙边传来轻扣声,“笃”、“笃”、“笃”。

陈枝唇边浮出笑容,亦轻轻擡手,在墙边回应,一夜好眠。

临近中秋,陈枝已极少去出摊,只每日往悬壶堂跑。父亲问起时,她便以“帮爹拿药”为由,就这般搪塞过去了。

这日刚从悬壶堂出来,往燕子街没走几步,便看见前头有个娴静的身影,正从这边赶来。

陈枝略凑近了,认出是程氏,见她穿着荷香色衣裙,面上带有几分病容,瞧着身子还没好完,急忙迎上来:“程伯母,您怎么在这儿?可是来找沈大夫的?”

程氏笑着握住她的手:“阿枝,我是特意来找你的,陈老爹说,你可能在悬壶堂。”

“程伯母,您……您找我有何事?”

自从上次的一番交谈后,陈枝对程氏便有些畏惧,跟阿鸢见面时,生怕撞上程氏,惹她不快。

“去忘忧酒馆吧,我有事情想跟你说。”

程氏神情带笑,丝毫看不出她想说些什么,可那笑容,却又夹杂着几分远近得宜的客气。

陈枝初时,很亲近程氏,程氏待她也很真切,如今,她却好像有意疏远,好似一朵雾蒙蒙的花,让人瞧不透。

但之后若进了程家的门,程氏便是她的婆婆,她心里对程氏便是又敬又怕。

如今这时辰,还不到巳时,酒馆内食客寥寥,四周寂静异常。

荀婆将酒菜端上,沉默地摆盘,又沉默地退下。陈枝不敢动,也不敢开口说话,面带笑意地看着程氏,心里却仿佛火烧般焦灼。

程氏端了青花瓷小盅,用瓷勺在砂锅里舀了一碗雪白晶莹的梨膏,送到陈枝面前,说:“这里的梨膏蒸得格外酥软甜糯,你尝尝。”

陈枝道一声谢,却没动勺,直到程氏再三邀请,她才尝了一口。

程氏问:“好吃吗?”

梨膏甜得发腻,引得她一阵恶心,勉强压住,才没有在面上表露出来,道:“好吃。”

放下勺子,她攥了攥手,斟酌着开口问:“程伯母,您想跟我说些什么?”

程氏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说桩笑话听听,让你帮我出个主意。你也知道,我家阿鸢是个惫懒人物,平日里虽聪慧多才,却也常做出滑头的事来,就但说‘她’兄长的婚事,也是‘她’在背后捣鬼,叫我这个做娘的,也哭笑不得,如今竟不知如何下台是好!”

陈枝的面颊白了一半,唇边的笑也仿佛冻住了,嘴唇发干,黏得牙齿发紧,却问:“这……是怎么回事?”

程氏继续道:“阿鸢的兄长在京都经商,鲜少在家,阿鸢平日里常爱捉弄‘她’兄长,便将人家白梅玉佩弄了来,偷偷拿去提亲了,如今‘她’兄长得知,气得火冒三丈,再不肯归家了,你说,我这个做母亲的要怎么办才好?”

程氏边说,边拿眼觑着陈枝。

直待说完一席话,陈枝的面颊早已煞白,连嘴唇也开始颤抖,她如遭雷击,脸上的笑,再也支撑不住,心里寒刺般彻骨地疼。

程氏虽没提她的名字,可又句句在提她。

原来,阿鸢说的提亲,是偷偷背着“她”胞兄的捉弄之举!程氏此时分明是不认账的!

陈枝的心沉到谷底,面如土色,心情以晦暗到极点,程氏仍在问她:“阿枝,这件事是我们的错,可是,我也不能不为儿子的终身大事着想。你说说,我该怎么办呢?”

“程伯母……您让我静一静……”

她心里乱得很,明日就是中秋了,程氏却在此时对她说这番话,她就是用脚趾头想想也该知道:这门亲事是做不得数的。

阿鸢那般做,不过是想与她常在一处,她不怪“她”。

可她再想不到,阿鸢竟会铤而走险,将自己胞兄的亲事当儿戏,引出程氏这般凄苦哀绝的长吁短叹。

程氏面上露出悲苦神色,心内生出歉疚,道:“阿枝,你是个好姑娘,是我们不对,是我们负了你……”

“程伯母,您别说了……”

她不忍再听下去,眼角涩痛难耐,死死咬着下唇,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又伸手打开,将那块清冷细腻的白玉放到程氏的面前。

“程伯母,我把玉……还给你们……这桩亲事,就此作罢……”

说完,她再也不能留下,扭身便跑出了忘忧酒馆。

出了酒馆,才发现天空黑沉沉得可怕,紧接着轰然一声雷鸣,豆大似的雨点便抖落下来,噼里啪啦砸得满街都是。

行人纷纷在廊檐下躲避,唯有陈枝一头冲进雨里,肆意奔跑。

水珠儿将她满头黑发打湿,鬓发黏成一团,松松垮垮地垂在肩头。

深色的衣衫沾了水,愈发沉重,在雨中渐渐迈不开腿脚,她就停下来,一步步地走着。

满脸的水渍,不间断地往下流,眼前一片朦胧,陈枝的心里却觉得酸涩无比,一难受,便将刚才吃的那口梨膏也吐了出来,腹内苦得如吃了黄连。

雨幕中,她只跌跌撞撞往前走,那也不是回家的路,也不是去悬壶堂的路,像失了魂魄的人,想大哭一顿,喉咙只哑哑地发不出来,难受得紧。

一双臂膀突然握住了她的肩,有人焦急地喊道:“阿枝!怎么在这儿淋雨?”

她看不清是谁,也不想看清,推开那人,喃喃道:“别管我。”

“唉……我怎么能不管你呢!”那人发出很大一声的叫唤,紧接着,双手又过来了,攥住她的胳膊便蛮横地往前快步走。

陈枝陡然被拉去,险些摔了一跤,那人便行慢了些,等到了一处避雨的摊前,她才回过神来。

这是刘贵的炊饼摊,如今正是他收摊的时候,扁担和箩筐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她擡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刘贵已将干毛巾递了过来:“阿枝,你先擦擦。”

陈枝默然接过毛巾,擦去满脸的水渍,此时心内虽依旧满腔烦愁,却好歹头脑清楚了点儿,听刘贵问道:“阿枝,你这是怎么了?如今秋风乍起,怎么能去淋大雨呢!要是淋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他身上穿一身酱色布衫,早已湿透了,两人都是同样的狼狈,陈枝眼眶不禁一酸,却极力忍住了泪,说道:“我……我忘了带伞。”

刘贵便从摊后拿出两把油纸伞,一把送到她面前,说:“这有何难?没伞跟我说一声的事,也值得去淋大雨?”

陈枝抿唇不语,眼角却红了一圈。

刘贵问:“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往常你都是这样,心里不痛快,就总要作弄自己的身子,你说出来告诉我,我去帮你讨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