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绮念
避绮念
陈德今日不打算去出摊,专程在家里等着女儿,他对谭林的印象很好。
那孩子知礼懂礼,又谦虚本分,模样还长得不算,跟自家女儿倒是极为匹配的。
可见到陈枝急匆匆跑进来,一张小脸上似乎涌出惊慌的神色,他忍不住蹙了眉头问:“枝丫头,这是怎么了?”
陈枝摇摇头,“没,没什么。”
“爹没骗你吧?谭木匠那儿子的确不错吧?你今天跟他见着面了,感觉如何?”
陈德开门见山地问,面孔洋溢着喜悦,连声音都加大了几分。
陈枝见父亲很是欢欣,也不好泼他的冷水,一边走进内屋,一边道:“谭林说,我若是嫁过去,今后便要跟他一块儿学木工,这猪肉铺也不许开了,他觉得这营生不好。”
她心里知道,陈家猪肉铺是爹的命根子,谭林说出这样的话,爹肯定不会答应。
陈德两根浓黑的眉毛跳了跳,沉默半晌,忽然道:“不开就不开,做屠夫说到底还是很阴损的一件事,如果不是你祖父传下来,我也不会接手。”
陈枝诧异地瞪大双目,“爹,您不觉得可惜吗?”
“呵呵……”他笑起来,“是可惜啊,只是你终归是个女孩儿,要嫁人。况且爹也知道,你一直就不爱杀猪,正好你成亲了,爹也就不为难你了。”
“这……”陈枝嘟囔了一句,“女儿觉得,杀猪比嫁人更好呢。”
陈德笑得更厉害,“那也不能一直赖在家里,否则,人家都说是爹把你留成老姑娘了……”
陈枝心里堵着一口气,又道:“谭林还说,今后他只专注木工活儿,陪我的时间很少。”
她将这些不满意的点,通通都对爹说出,为的就是让爹也反对,可没想到,陈德听罢并没觉得有什么,反倒劝她:“成亲了,男人的责任更大,他这是对的。”
陈枝恼怒地瞥了父亲一眼,颇为不悦地说:“爹现在是嫌弃女儿了,恨不得女儿明日就出嫁吗?这般为谭林说话!”
“唉,枝丫头你又胡说……”
“我哪儿有胡说!”她的眼眸里含了一阵湿意,勉强按捺住才没有让泪水夺出眼眶。
“爹曾经跟女儿说过,您跟娘亲成亲后,极为恩爱,日日形影不离,您现在却说他是正常的?您这不是昧着良心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吗?”
陈德急忙哄道:“枝丫头,爹哪里舍得你出嫁?爹只是告诉你啊,男人这样想,说明他是有责任感的。爹成亲前,也有过这样的念头,可是成亲后,却根本就舍不得离开你娘亲半步。也许这谭林也是如此,等到你们成亲后,他的想法就会改变了。”
陈枝抹着眼泪,心底对谭林终究是没那么中意。
陈德又在旁边劝道:“现在,爹也没催着你立刻嫁人,你可以尝试多跟他了解了解啊。”
她忽然将手拿下,用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看过去,“爹当真觉得,谭林值得女儿托付终身么?”
陈德沉沉点了点头:“谭父谭母性子都很平和,谭家木匠铺的生意也还行,谭林性子虽有些木讷,但胜在沉稳可靠,长得也俊秀,你若是嫁过去,不会吃苦的。枝丫头,好好考虑考虑。”
接连几日,陈枝都避着阿鸢,不敢再见“她”,生怕又勾生出许多无望的念头。
阿鸢虽想来寻陈枝,奈何程氏如今也不去玉心绣坊了,见阿鸢有要出门的苗头,她心口便痛将起来,绊住“她”的步子。
“她”虽然知晓,娘亲这不过是苦肉计,可终归是没办法狠心不管,便在家安分了几日。
只是,心里始终是不甘且不愿的,对陈枝的思念与日俱增,无法排解之时,“她”夜里便轻扣着墙壁,低声唤她,“阿姊,阿姊……”
夜月皎皎,银辉洒落在窗棱,照亮桌角早已灭了的烛火,烛泪粘连在桌上,像极了一串晶莹的泪水。
陈枝枕着手臂,翻来覆去只睡不着。
这些日子,她跟谭林见了不下十次,可没有一次心动过。
谭林太过正经,骨子里隐隐散发的傲慢,令她时常觉得苦恼。
譬如,每次两人聊到一个话题,若是意见不一致,他总是强硬地说:“你懂什么?听我的自然没错。”一句话,便将陈枝的所有话都堵死。
可他在旁人面前,却又不是这般模样。
见了父亲,他会礼貌地招呼,哪怕父亲说错了什么话,他也表现得十分宽容儒雅。可在她面前,他好像变得特别骄傲,骄傲到需要时不时就用语言打击她。
陈枝陷入一阵苦闷的情绪,无法自拔,仿佛一个独自走夜路的人,四周黑漆漆一片,无论她如何呼喊,都没有人能拉她出去。
她紧闭着双目,觉得自己就快要溺毙了,却忽然就听见一声极轻的低喃,“阿姊……”
那声音自墙的另一侧传来,她猛地张开了眸子,忍不住将耳朵更近地贴在墙上,阿鸢的声音忽然就变得更清晰,一声又一声,宛如鼓点,密密麻麻地砸落在她心间。
“阿姊……”
这声久违的“阿姊”,令她浑身战栗,却又暖到了心坎里。
眸里逐渐涌起一层泪雾,周遭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她慌忙用双手捂住双唇,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自己不去回应。
月光清冷,照在她泪水涟涟的一张脸上,犹如复上了一层冰霜。
她不记得那熟悉的声音是多久才散去,她只记得,那声音缠绕在她每个梦里。
梦里的人一袭黑衣,眉目如画,狭长的凤眸昳丽清冷,“她”朝她伸出手,温柔地唤,“阿姊,过来。”
*
转眼,就要到七夕了。
锦城的七夕夜,是与元宵灯会相媲美的节日。
在这一夜,所有的男男女女都会出门,来到燕子街参加各种活动。其中,最著名的要数赛歌和穿红线。
这日,谭林送陈枝回家,快到院门口时,开口问道:“阿枝……七夕夜,可否一同出游?”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对陈枝的性子有了更多的了解,这女子性情温和,不爱跟人拌嘴,安安静静的,身上也没有什么大毛病,说到底,他心里是满意的。
陈枝仿佛料到他会这般问,没有丝毫犹豫,点头道:“好。”
谭林听罢,有片刻怔忡,他发现,陈枝在他面前说得最多的便是“好”。
很好,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温柔的贤妻良母,不禁笑了起来:“那我到时候来找你。”
陈枝又想说“好”,却在看见突然从院门口出来的人时,顿觉哑然,喉咙一阵发紧,这声“好”,便再也说不出口。
谭林倒不甚在意,开开心心便转身而去。
陈枝愣着没有动,目光下意识落在阿鸢的身上。
“她”伫立在墙角,穿着一身长衫,纤长的翠绿垂至肩头,仿佛画中人走了出来。只是,玉色的脸庞泛着一丝冷意,眼底的眸光亦如“她”整个人,多了几分寒冷。
陈枝连忙收回目光,便要往走进自家院门,却被“她”喊住:“阿姊!”
清冷的声音,似乎还夹杂着难言的哀伤,似秋日狂风,吹乱了她的心。
她停了脚步,胸口却明显涌出一阵酸涩。
“阿姊如今……又要抛下我了么?”
“她”紧握双拳,用尽全力控制着内心的恼怒和妒火,天知道,“她”是多么嫉妒刚才那个男人!可是,“她”却不能将心底的愤怒尽数发泄出来!
“她”不能将阿姊越推越远!
“阿姊忘了吗?你曾经在悬壶堂门口答应过我,再不会避开我,现在你是要打破自己的誓言么?”
“她”的目光有如深海般幽邃,不紧不慢地将她吸附进去,“阿姊,你别躲着我,好么?那日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说,阿姊,你原谅我吧。”
阿鸢是真的觉得后悔,“她”的确是因为太着急,才将怀里的人吓跑了。
如果还能重来一次,“她”绝不会再像那般冲动,那般不顾忌后果!
陈枝听“她”这般软语求饶,根本是受不住的。可是,她也深知,自己对阿鸢的确是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她咬着唇,面颊一阵红一阵白,整个人犹如霜打的海棠,俏丽得有些可怜兮兮。
阿鸢在心底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暗涌,却拼命克制着自己的神色,“她”只用柔弱的、乞求的目光望向她,近乎告饶般道:“阿姊,我知错了,这还不行么?”
那双深眸,涌着水雾,像浸在井里的黑石子,湿漉漉,却又惑人得紧。
陈枝狠命地用指尖掐着掌心,逼迫着自己移开双目,无视“她”的哀求,喉咙里仿佛卡了鱼刺般,令她泛起异样的疼痛。
她道:“阿鸢,为了我们都好……以后,别再见面了。”
说完,她再也不敢停留半分,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进了院子里,整个人靠在门后剧烈地喘气,眼睛却微微泛红了,生疼生疼的。
对不起,阿鸢……
陈枝在心里小声默念,任凭眼泪流了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