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情魄

压情魄

程氏勉强一笑,陈枝只得接过那锭碎银,可心里却有些难受。

不自觉往院内看了一眼,问:“程伯母,阿鸢在家么?”

程氏顺手将院门拢上,走出院外,对陈枝说道:“阿鸢这几日身子不太舒服,在床上歇着呢。阿枝,你往后还是少去打扰‘她’比较好。”

这句话犹如一句惊雷,将陈枝的双耳都炸得一阵轰鸣。

尤其,程氏还将“打扰”二字,咬得极重。

“程伯母,我不明白。”

陈枝面颊微微发白,一双杏眸涌出点点泪意,却暗暗咬唇压抑着,可声音到底有了丝颤抖,“您是说,因为我的缘故,让阿鸢的病更重了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真的没办法原谅自己。

程氏心内极为沉重,看着面前盈盈泣泪的女子,她轻叹一声:“阿枝,不管怎样,往后你还是少跟阿鸢来往比较好,你知道的,‘她’自小身弱,需要静养。”

她清楚阿鸢的性格,一旦认定一个人,偏执得可怕。

所幸如今还只是初期,如果她能用言语阻止两人的进一步发展,那才皆大欢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陈枝感觉满面冰凉,伸手不小心触碰脸颊,才发觉泪水早已不知不觉滚落下来。

她慌忙去揩拭:“程伯母,对不起,我的事给阿鸢……添麻烦了,今后我,我会注意的。”

程氏自然是看见了,她只当没看见,转过身去:“那程伯母在这里,谢过阿枝了。”

回到陈家,陈德见女儿眼眶红红的,似乎哭过,不由惊讶地问:“枝丫头,这是怎么了?谁给你委屈受了?”

陈枝摇了摇头:“没有,只是风有点大,沙子进了眼睛,我洗把脸就好。”

说着,她便扯下一块干净的帕,沾了水便去擦眼睛。

可泪水却好似开了闸的堤坝,源源不绝地涌了出来。

她只得拿着帕子,往屋内跑,却尽量用正常的语气对父亲道:“爹,我今日有些累,先去歇会儿,明日咱们再一起去燕子街出摊!”

陈德点了点头:“好嘞,枝丫头,你歇着吧。”

进了屋,陈枝早已是满脸泪水,一双杏眼肿得愈发厉害。脑海里,始终萦绕着程氏的那几句话,她只觉心口都好似被人狠狠掐住,几乎不能呼吸。

是她害阿鸢病重,所以程伯母才会用那般冷淡的语气对她说话。

可怎么会这样?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她丝毫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如果是在两个月前,她不认识阿鸢,也不了解阿鸢,听了程伯母的话,恐怕没这么难受。如今,她视阿鸢为妹妹,阿鸢又待她那般好,让她跟阿鸢少来往,这实在是很困难。

不知不觉,阿鸢在她心里,已经是一个非常重要而特别的人。

她无法割舍,那感觉如同拿刀子将自己心口剜去一块肉,真的很痛。

陈枝躺倒在床上,将那块帕子盖在眼睛上,无声地流泪。

等眼眸胀痛难忍,她才终于止泪,翻了个身,怔怔望着床角的这面墙,墙壁的另一面,阿鸢也躺在床上么?

“她”知晓程伯母对自己说的这些话吗?

如果“她”知道了,会不会难过?还是说,“她”也不想见她了。

她这么笨,除了砍肉,什么也不会,而阿鸢不仅容貌倾城,又腹有诗书,她这般聪明的女子,怎么会想跟她交朋友呢?

也许,程伯母的意思,就是阿鸢的意思。

陈枝伸手揉了揉眼角,唉,算了,别想了,阿鸢跟自己就像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

她既然是误闯了“她”的世界……只能退出来罢了。

翌日,陈枝跟陈德一大早便去燕子街开摊,他们将炙肉、熏肉整整齐齐摆在摊前,不一会儿,竟有客人走上前来询问。

“陈老爹,你们如今不卖生肉,改卖炙肉、熏肉了吗?”

陈德肥胖的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最近生肉卖不动啊,大家都不来陈家铺子买,我们只能卖炙肉来过活了。”

客人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他往日也是陈家猪肉铺的老主顾,只是如今,梁家猪肉铺的肉价开得很低,他才跑去那边买的。

现在听到陈德这般说,客人心中愧疚,又见那炙肉烤的均匀,油光闪亮,香气扑鼻,不觉十指大动,点头对陈德道:“陈老爹,我是你的老主顾哩!自然要照顾你的生意,给我称十斤炙肉吧!”

陈德跟陈枝一听,都很高兴,当下便利落地给客人称好了肉。

这日,陈家猪肉铺的生意又热闹起来。虽然炙肉的价格不低,但见了那炙肉的成色,客人们都忍不住驻足流连。陈德也大方,当下就用小刀切了一盆肉片放在一旁,供大家品尝。

很快,炙肉就卖得所剩无几,那些流失的老主顾,又重新回来了。

当夜进食,陈德父女俩喜不自胜,请了刘贵来家中吃饭。

陈德又道:“枝丫头,这次多亏阿鸢,你得去请阿鸢也来我们家吃顿饭才行。”

刘贵也憨憨点头:“阿鸢姑娘这次的确帮了大忙。”

陈枝却默然不语,程伯母今日才对她说过,不要去打扰阿鸢,她又怎么好意思再踏进程家小院呢?

见她不语,陈德问道:“枝丫头,怎么回事?你不是跟阿鸢关系好吗?怎么不说话。”

陈枝只得斟酌着开口:“爹,今日程伯母告诉我,阿鸢身子不太好,正卧床休息呢,咱们还是下次再找阿鸢吧。”

“这样啊,”陈德想起今天女儿眼眶红红的,许是因为阿鸢生病的缘故,面上不由露出一丝惋惜,“那孩子是个好的,就是这身子骨弱了点,是该好好调理调理。”

*

程家小院,阿鸢一袭白衫,伫立在桃树下。

微风拂起“她”满头墨发,“她”玉色的面容,在月色下愈发现出一种夺目的冷光,飘然如同神祇下凡,令人不敢直视。

听着陈家隐约传来的欢声,“她”可以想象出陈枝微笑的面庞,心念微动,擡脚便忍不住往院门走去。

“阿鸢,你站住!”

一声不高不低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停住,慢慢转过身来,便见娘亲走出房门,在台阶上用一双沉静的眼眸,凝注着“她”。

阿鸢心底焦灼,面容紧绷,一双凤眸染了几分怒意,却压制在眸底深处。

“娘亲,您这是要限制我的出行么?”

“不是,”程氏走下台阶,柔声道:“娘只是希望,你能再冷静冷静,多给自己一些时间,莫要冲动。”

“她”不由冷笑:“娘亲哪里看见我冲动了?我难道做得还不够克制么?”

若说冲动,“她”恐怕早已换上男儿衣袍,对陈枝表白心迹,又或者,早对她做出什么孟浪之举了。

“她”能忍这么长时间,已经算是奇迹。

“阿鸢,娘是过来人,娘知道你如今面临什么。不过是因为,你之前从未跟女子亲近过,如今跟阿枝多待了几天,才会将这份情意看得如此重要。但是,娘亲要提醒你,这是没有结果的事,你明白么?”

娘亲素来温婉,极少这般肃然地对“她”说话,但最近,却因为陈枝的事,三番两次用言语敲打“她”,“她”不禁觉得好笑。

“娘,阿枝是我的朋友,难道,我与朋友正常相处,也不可以么?”

“你真的把阿枝当成普通朋友么?”

程氏紧盯着“她”的眼眸,很明显,“她”每次提到陈枝时,那双漂亮的凤眸总会流露出少年的情愫。

她正色道:“阿鸢,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日阿枝的亲事之所以失败,是什么缘故。胡少爷的事情,如果没有你插手,不会变成这样。

“如果,你真的把阿枝当做朋友,为何要处心积虑坏她姻缘?”

程氏步步紧逼,阿鸢在她的逼问下无从反驳,紧攥着拳,薄唇微抿:“她,自然有更合适的郎君相配。”

“阿鸢!”程氏这是真正动怒了,声音压低了半分,神情却肃然不已,一张娴静的面庞除了愤怒,还露出惊惶神色。

她上前拉住儿子的手臂,紧紧地拉着“她”,在看到“她”同样肃然的脸色后,胸口似坠了一颗石块,急忙用恳切的语气劝慰道:

“阿鸢,不是娘不通人情,正是因为娘经历过,所以才知道,苦果有多难受,如今还只是个苗头,若你能回转心,一切都还不晚。”

“娘亲跟我说这番话,只是因为阿枝的身份么?如果阿枝是京门贵女,娘亲还会阻止我跟她见面么?”

手臂上的力气加重了些许,程氏的嗓音也多了几分哽咽,却压得更低了:

“阿鸢,你明知道你的身份,也许,也许有一天,你父亲会接你回去的……到那一天,你就是侯门公子,你自然会有大好前程,身边的女子亦非富即贵,又怎会是一个小小杀猪匠之女能攀及的呢?”

月光隐入云层,将所有皎洁光辉也一并掩没殆尽。

院中渐渐变暗,只能看见屋内晕黄的烛火,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欲灭未灭。

阿鸢玉色的面庞一瞬间隐于黑暗,却一言未发,狭长的深眸涌现出汹涌情绪,半怒半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