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思君令人老

回到房中,颜御珩便让子颜褪去衣袍,目光落在他胸口那道狰狞的伤疤上。明明能用神力轻易治愈,这孩子却连着几日放任不管,任由伤口反复渗血。颜御珩无奈地摇头,指尖凝起淡蓝色神力,轻轻覆在伤疤上,冰凉的神力渗入肌理,渐渐抚平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刚想开口责备几句,抬头却见子颜红着眼眶,声音带着压抑的委屈:“师父知道的,我从小就没得到过什么…那是我在这世间,唯一想要的。”


颜御珩的心猛地一软,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抬手揉了揉子颜的发顶,语气里满是懊悔:“是师父不好。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你进文籁阁。” 可他心里清楚,就算没有文籁阁,泾阳朝堂终究要让子颜涉足,他与锦煦帝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注定。


沉默片刻,颜御珩话锋一转:“把虚天的魂魄给我吧。我让翼骐跑一趟吧。”


翼骐就是留在天庭的那头玄武神兽,唯有它能去大神归墟之地埋葬神族怨灵。而四位神君的神识,本就是当年用四神神骸从归墟换来、强行留在世间的,神君是根本无法靠近那处;而子颜身为凡人,更是连天庭的门都踏不进去。


待子颜胸口的伤口彻底愈合,颜御珩才又问道:“你是怎么学会操控牧野之力的?连那些上古咒语,都像是与生俱来般熟练。”


子颜茫然地摇头:“我也不知道…用到时自然就念出来了。”


颜御珩望着他,缓缓说起过往:“颜家虽是牧野之地的首领家族,可我四岁时就被你的上任接回了北地神宫。我的凡人父母在我幼时就过世了,颜家也没留下什么亲人。等我成年后再去南方寻根,却处处碰壁。别说牧野之力的线索,就连想查些当地法术的根源,都难如登天。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上一任神君为何要把转世之地选在那里。”


“那我娘…和师父是什么关系?” 子颜终于问出了藏在心底许久的问题。


“牧野之地的神族,以颜、黄两家为首。我父母早逝,当年去南方黄家,也就是我舅舅家,” 颜御珩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你娘,是黄家的独女。可等我第二次再去黄家时,舅舅他也不在了。” 他顿了顿,看向子颜的目光柔和了许多,“麟儿,要说血缘,你是师父最亲近的人。如今颜、黄两家,也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我从前也不知道,牧野之力竟藏在黄家后人身上,直到发现你体内的神力。”


“师父当年去黄家时,难道不能用神法探知真相?”


“就算是神君,面对亲人,也不能用术法强行窥探他们的秘密啊。” 颜御珩无奈道,“他们不愿说,我便不再问。” 他怕子颜再追问身世,连忙转移话题,“我和炙天神君找了些当年仙族留下的法术典籍,里面或许有控制牧野之力的法子。至于仙术,你这几日多跟着腾青操练。如今最麻烦的,是剩下的胡铭音。”


“师父也猜到他要动用哪处奇境了?” 子颜追问。胡铭音如今独自承受着全部武神神力,若再借奇境之力,后果不堪设想。可转念一想,他又道:“不对。要是胡铭音躲进奇境,我们这几日趁机偷袭闻一教,总该有些胜算吧?”


“炙天神宫还在忙着清算‘齐隐’的人。” 颜御珩眉头微蹙,“算下来,炙天神宫知晓‘齐隐’之事的人,至少占了三成。可‘齐隐’本是炙天大神当年安排的,算不上反叛神君。真正与闻一教勾结的叛徒,恐怕还要靠星儿来甄别。”


“星儿?” 子颜愣了愣,随即苦笑。那只神兽玩心极重,让它好好做事,怕是又慢又不靠谱。他刚想借着话题,再探探自己的身世,却见颜御珩早已看穿他的心思,摆了摆手:“伤口刚好,别想太多。听话,快上床歇着吧,明日再让腾青过来。”


子颜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目光落在不远处坐榻上闭目养神的玄武神君身上。昏黄的烛火映着颜御珩鬓边的几缕银丝,让他平日威严的轮廓柔和了几分。子颜张了张嘴,想问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师父既不愿说,他再追问,也只是徒增尴尬。子颜想到,师父定是在去南边时候遇上了“那个人”,还结识了炎阙神君。这些远比他去牧野之地探寻真相重要的多,但这些师父从未说起过。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师父把他推上玄武神守的位置,教他仙术,护他周全。可子颜总忍不住想: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清晨还未等到腾青,倒是耀锐跑到炙天神宫来送信。他跟着墨宪刚拿下两座城池,一接到锦煦帝的命令,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送信。


耀锐先给玄武神君叩了头,随后把宝匣双手递到子颜面前。子颜打开一看,里面是锦煦帝的亲笔信,字迹间满是焦急:“早已嘱咐不能去独闯奇境,卿可曾听进?现今神宫禀报卿重伤未愈,需赴神君处疗养。可知朕心急如焚?再过数日便是朕寿诞,如此何以回来相见!”


子颜捏着信纸,指尖微微发紧,沉默着没说话。可一想到暇悟在京中必定也为他忧心,又忍不住对耀锐道:“你去跟你哥说,我已经没事了,快去。”


玄武神君看在眼里,自然明白子颜是怕锦煦帝再通过耀生兄弟打听他的近况,当即摆了摆手,让耀锐赶紧去回话。屋里刚剩下师徒二人,颜御珩便开口:“师父昨晚想了下,你那事…”


话还没说完,殿外突然传来炙天神宫弟子的通报:“炙天神守到!”


子颜心里埋怨着,神君好似刚要“同意”什么,可就是给腾青打断了。玄武神君让子颜跟着腾青去练习仙术,胡铭音如今会的应该都是来自于袁騖传授的炙天仙术。子颜只好乖乖跟着腾青去了外面院里。


晨光洒在青砖上,腾青忽然放缓了脚步,语气软得不像平时:“你伤真的好了?这两日晚上我总睡不好,满脑子都是你的伤势。待会儿练习要是撑不住,可千万别勉强,立刻跟我说。”


子颜从没见过腾青对自己这般温柔。他不能再让腾青陷在这段感情里了。于是他停下脚步,轻声道:“你上次问我,是不是记起什么了…我记起来了。” 接着,他把相王神试那天,自己选来路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怪不得你会忘…” 腾青喃喃道,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皱起眉,“可按说世间所有人都该忘了才对,怎么我还记着?”


“大概是因为你有神力吧。” 子颜想了想,补充道,“我师父也没忘。”


“那你现在…” 腾青的声音忽然变得犹豫,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过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问,“我们…我们怎么办?”


“清欢,是我的错。” 子颜低下头,声音带着几分愧疚,“可我那时自己也不知道会这样。你别生气,也别再惦记我了。我这个人小气,事事爱计较,根本没什么好的。” 他心里暗暗纳闷:鬼王的 “陌情咒” 按理说该发作了,怎么腾青还是对自己念念不忘?


腾青没立刻回答,子颜抬头,正好看到他满脸着急的模样。又过了半晌,腾青才低声解释:“我不要紧,我就是怕…怕那个谁对你不是真心的。” 他顿了顿,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你知道齐垣庄一直在我们营里…他是齐垣庄的学生。昨天你非要去铜矿山,我大概也明白了,你是在担心是那件神物吧?”


子颜没提情镜的事,可腾青也是神守,自然能猜到些皮毛。听到 “不是真心” 这四个字,子颜的心猛地一揪,这连腾青都在替他担心,可他自己,却连确认锦煦帝心意的勇气都没有。


子颜和腾青,两个人的心情都坏极了。炙天神宫的花园倒是奇花异草,又非常安静,衬着他们两个的心情。


“子颜,如果你愿意,还是留在这里吧。我虽然中了鬼王的咒语,很多感觉不如以前,可我也不傻啊,到底我对你是怎么样,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你在我身边,我定能恢复到以前的,你要相信我,可好?”


“清欢,你明白吗?我以前从未有过朋友,你是第一个,也将是唯一一个。我不想对不起你。这事我倒是要谢谢桴媫。”子颜轻轻推开了上前扶住他的腾青,“为了我,不值得!”


“值不值得,从来都是我自己说了算。” 腾青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眉宇间褪去了往日的跳脱,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坚定。子颜望着他,忽然觉得,这或许才是炙天神守本该有的模样,沉稳、果决。


“你还记得救我的那天吗?” 腾青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子颜,“你满脑子想的都是不该伤及周围的凡人,根本没在意我是谁、是什么身份。”


“后来在泾阳也是如此。” 他的声音软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你是玄武神守,是国中人人敬畏的‘第二人’,却肯放下身段,和我这个在铜鉴楼‘看门’的人交往。你可曾想过,我们之间的地位差距、身份鸿沟?覃子颜,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不清楚吗?这世上唯有你,不分高低贵贱,不论聪颖愚笨,只把凡人性命放在心上。你以为,我只是喜欢你的样貌?”


这番话砸在子颜心上,让他羞愧得低下头,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我…… 我不行…是我的错…”


“别说‘不行’。” 腾青打断他,伸手轻轻拉住他的手腕,将他带到自己面前,“你根本不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子。你见过我爹娘,他们自从答应让我做神守,就总想着神守终身不能成婚,怕我受委屈,所以什么事都顺着我,从不让人忤逆我的心意。我那皇帝舅舅看不过去,才总爱言语讥讽。后来我实在荒唐得不像话,师父才把我送到泾阳吃苦。”


他顿了顿,眼神柔和下来:“还好在泾阳认识了你。是你让我明白,以前的自己有多可笑,有多不负责任。”


话题转到炙天神宫的肃清之事,腾青的语气又沉了几分:“过去也是因为我的缘故,神宫里没人能挑起重担,师父不得不找玄武神君来帮忙。宫里藏了叛徒,要是我能像你一样,炙天神宫这几年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还有这次闻一教的祸事,本就是我们戍擎的内患,却连累你受了重伤,我心里怎么能过得去!”


“清欢,别这么说。” 子颜轻轻挣开他的手, “守护凡人本就是神守该做的事,哪里分什么你我。”


“可你心里,早就把我和你那皇帝分得一清二楚了,不是吗?” 腾青的声音突然带了点酸意,眼神里满是不甘,“就算你不记得以前的事,可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时候,你心里不还是经常惦记着他?”


子颜被说中了心事,一时语塞,只能沉默地垂着头。


腾青见他不反驳,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这次的事了结后,我绝不会让你回泾阳见他。待在炙天神宫,也不许用神力偷偷回去!我已经答应我爹娘了,无论如何,都要带你回腾翼国。”


他早就从师父那里听说,子颜的牧野之力来自他的母亲,特意提 “答应父母”,就是算准了子颜不会轻易拒绝。


果然,子颜只是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再过几日就是陛下寿诞了…这几天,我想回去看看他。就看一眼,看完我就回来。”


“不许!” 腾青想也不想地拒绝,语气斩钉截铁,“他是皇帝,身边有那么多人陪着,就少你一个么?”


后面几日,腾青嘴上说着要教子颜练炙天仙术,可大半时间都拉着他在炙天神宫的花园里说话。春日的花枝垂落肩头,他却没心思赏景,只一门心思装出少年老成的模样,像是要在子颜面前证明,将来他也能有那般让人安心的威严,不比锦煦帝差。


他早就让子颜搬出了玄武神君的住处,在自己的神守大殿里添置了一张软床,被褥都挑了子颜喜欢的素色。说是方便照看,实则是怕子颜趁他不注意,用神力偷偷溜回泾阳。他太清楚子颜的心思了,那句 “锦煦帝身边哪里会缺人”,不过是他用来自我安慰的话,可子颜心里的牵挂,哪是这么容易压下去的?


所以只要子颜醒着,腾青就找各种话题跟他聊。从炙天神宫的旧事,到腾翼国的风俗,甚至连他在铜鉴楼闹的笑话都翻出来说,就是不让子颜有机会想起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子颜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应和,眼神里却总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恍惚。


转眼就到了锦煦帝寿诞的那天。夜里,腾青听着屋内子颜均匀的呼吸声,才稍稍放下心来。可没过多久,殿内突然传来一声模糊的低唤,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


“陛下……”


腾青心头一紧,坐起身来,看到对面子颜在床榻上眉头紧紧皱着,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脸颊上还沾着湿意。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脸上,那份脆弱看得腾青心口发疼。他忍不住走过去,在他床沿坐下,轻轻将子颜拥入怀中。这是他藏了许久的念想,此刻却只觉得酸涩。


怀里的人没有醒,嘴唇还在断断续续地动着,声音带着梦呓的委屈,像个迷路的孩子:“陛下,我想回来…我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