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变却故人心

这些书籍依照帝王术 “道、术、法、形、势、权” 的分类有序排列,唯独缺失对 “道” 的论述,涉及 “势” 与 “权” 的著作亦寥寥无几。


子颜对此没有兴趣,他倒是想知道为什么这齐垣庄是研究此的大家,因而他找到一本书,讲这戍擎国研究君王之术的起源。书中记载,流国初代国君以仁政治国闻名,但其治理戍擎国全境时,因诸侯各自为政而屡遇困境。


幸而朝中贤良大臣辈出,逐步形成相关学说,探讨如何治理分封诸国。随着时间推移,秋壑贵族中涌现出一批专门研究君王之道的学者,数代之后,倒是有人提出君王之术在于御人。


四神分国后,除南面鼎辰国的千古一帝外,其余两国皆经历改朝换代,唯有戍擎国凭借分封制延续国祚,足见君王术对流国治理戍擎的重要性。然而,过度倚重权术终究成为流国覆灭的根源。


书中记载,流国在秋壑的最后几代皇帝,任用只懂权术的奸臣,欺压百姓、玩弄封国,最终被其他几个封国联合起来灭之。子颜看此书应该是到了这边所著,是有如齐垣庄这般的大臣写了给流云君看的。


至于这帝王术的学派,子颜也没空查看这些。他除了想知道这边的事情,也想了解这阴阳境究竟是什么。他发现有个架子上的书,都是讲这炙天神宫和神族过往的,里面竟然有本讲到奇境族。


子颜这些日子可和这个奇境族留下的奇境打了不少交道,他自己研习神法,他知晓奇境族能以神力分隔不同空间,部分奇境可凝固时日,亦有像忘境般能影响凡人心智,相王鼎连通着七十二个奇境,这是当年炙天大神将相王鼎与奇境族遗迹相连的结果。


但阴阳境与他所知的奇境大不相同。此地地域实在广阔,更令他惊奇的是,生活在此的人们无需外出觅食,田间的庄稼、村落中的鸡鸭家畜都是真实可食用的,这与李勉稚处的奇境截然不同。李家的奇境更似虚幻之境,里面的食物都需要从外采撷。


子颜望着窗外湛蓝日照越来越强的天空,为什么没有云?但有四季?刚才自己扫到有本书籍说是在戍擎国内以前神族之事,子颜用仙术拿了此书出来,奇境族的记载在眼前展开:其中说到奇境族人除了能以自身神力凝成奇境,他们更擅长改造遗迹。


“难道这里本是…” 子颜的思绪被一声刻意压低的咳嗽打断。转身望去,齐垣庄正立在书房门口,目光锁定他手中的古籍。老太傅朝尚在摆弄云朵的齐悯递了个眼色,少年虽满脸不情愿,却也只能嘟囔着离开了书房。齐垣庄缓步走近,说的是:“玄武神守,还有什么疑惑?老夫来帮你解?”


子颜听见齐垣庄说自己是神守的理由也是牵强,齐垣庄抚须浅笑,:“覃公子带着的是神君的君临剑,这边界门又需要是神力才能开启,我想你便应该是玄武神守。”


“齐太傅不知陛下册封的神守要年满二十五岁吗?”


“覃公子这般风姿卓然,气度非凡,又怎么会不是如今玄武神宫之首。” 齐垣庄笑意未减,他早知锦煦帝偏爱墨麒,眼前覃子颜眉眼间隐约也有几分相似;加之听闻墨麒七年前已战死辟暨国,若只是神宫弟子,端木暇悟岂会舍得放任其赴平州参战?


子颜未再辩驳,只好藏起自己疑惑。齐垣庄郑重行礼,玄武神守乃祗项国一人之下的尊位,于世间便是玄武神君的化身。礼毕,说道:“神守此来,可寻得心中所惑?想来绝非只为界门之事。” 见子颜面露疑惑,他又续道,“外头战事正紧,神守怕是更想问,腾文礼为何执意攻打此地?”


子颜颔首:“齐太傅有所不知。炙天神君告知我师父,范启国内闻一教猖獗,教首元尊自称武神转世,窃取神力后与雷象王勾结,妄图夺取秋壑政权。魏灵帝无嗣,已立腾文礼长子为戍擎太子,范启国叛变在即。我与祗项大军原计划假意攻伐,实则要与戍擎共抗范启国,谁知腾文礼竟真率部深入鬼王谷。若非听闻太傅与他的渊源,我也不会追至这阴阳境中。”


“老夫感激神守并未用法术叫我说出来,我便从这阴阳境说起吧,”齐垣庄看看子颜手上那本书,“神守可知世间有哪几处是连着这阴间的?”子颜说以前在泾阳北面冥锢山有丙澠泉水隔着阴阳。


“神族时代,曾传说有神过了此山谷踏入阴间。后来奇境族崛起,将此地改造成阴阳境。此地奇异之处在于,虽连通阴间,却有日光照射,山泉汇聚成河,万物照常生长。与其他奇境一样,此处时间流速异于外界,但最大不同在于,寻常奇境凡人可出入,此处唯有生于境中者或借神力方能进出,往昔唯有炙天神宫仙师奉神君之命往来。”


“那腾文礼是怎么进来的?”


“你听悯儿说了吧,神守如今定知,我们这个流云君真就只是个孩子。腾文礼当年是和炙天神宫之人一起过来,他年轻时游历四方,因好奇恳请炙天神君允其探访。”


子颜想奇怪,这腾文礼和炙天神君这么熟吗?未及他细想,齐垣庄已转开话题:“阴阳境看似安稳,实则藏着缺陷。当年炙天大神封存奇境族遗留在人间的所有奇境,流国覆灭之际,炙天神君为兑现护佑流国皇族的承诺,在秋壑新皇登基前移走流国遗民。随迁者近千人,除皇族外,还有忠臣、仆役与一些亲族。”


“末代流国皇帝是我曾祖父。迁至此地后,众人不再区分贵族庶民,只为求能繁衍。然至我这一代,各家族子嗣愈发稀少。原以为齐氏终有复国之日,却不想早在那时,血脉断绝的危机已现。如今到了悯儿这一代,同辈仅他一人存活,且…” 齐垣庄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色,“神守也见了,因上代多为近亲通婚,大王不仅资质平庸,就连心智也恐是长不大了!”


“当年迁来的太医与学者说这症结在于阴阳境连通阴间,身处生死夹缝,生存法则本就异于外界。” 齐垣庄苍老的声音愈发沉重,“因而我年轻时便决心外出寻求转机,恰逢…”


“恰逢腾文礼到来?” 子颜接口。


“神守坐在祗项朝堂,那是何等所在,必是明白我们困境。腾文礼是腾翼国嗣子,此人年轻时尚武,却也钻研治国之道。我一眼认定他是可造之材,欲授帝王术。岂料他志不在此,不愿受此束缚,断然拒绝。”


“我明白太傅定是要他学了帝王术,需要承诺你们什么吧?”子颜突然相问。


“也不是过分要求,我只是跟他说,学了帝王术去秋壑当个皇帝,我们齐氏不贪心,只要个封国而已。”


子颜心道,你还不贪心,人家又不想造反,你以此诱惑,人家怎敢答应。齐垣庄接着道:“我听神守所言,才知腾文礼娶了魏国长公主,如今魏灵帝无后就选了腾文礼儿子为嗣。这腾文礼如今进攻这边,是因为我跟他说过,此生不再相见,除非…”


“除非什么?”


齐垣庄抬手止住子颜追问,手指抚过书架:“神...


子颜如今才知道皇帝的可怕,就如面前这个齐垣庄娓娓道来的那般。当年因担心自己拉拢腾文礼一事被炙天神宫知晓,齐垣庄便想起典籍中记载的玄武神宫宝物 “界门”。此物并非传言中连通阴阳两界,而是只要安置妥当,唯有凭借玄武大神的神力,外界之人方能开启,这正可用来防备炙天神君。


待齐垣庄抵达泾阳后才知,二十三代玄武神君早已离开朝廷,带着弟子隐居于北地神宫,神宫留下的宝物都掌握在了皇家手里。于是齐垣庄只能凭借自身学识,与泾阳的文武官员结交,并从礼部派驻神宫的官员处获悉,界门所幸仍存于神宫侧殿,未被藏入皇家宝库。可怎么才能求得此物。


经过大半年的等待,齐垣庄终于等到赏识自己的陈宰相。陈宰相年事已高,早在明望帝初期已退隐,但作为皇后之父,他对外孙端木暇悟极为看重。嫡皇子虽未被册立为太子,却因文武双全、聪慧过人闻名于世。为让嫡皇子习得帝王之术,陈宰相以界门为酬,恳请齐垣庄教导端木暇悟。


讲到此处,齐垣庄问子颜,可知帝王术究竟是什么?


子颜道:“不过是在用人之道上加了些如何御人吧?”听齐垣庄这样问来,他怎么觉着不妙。齐垣庄像是看穿了他,对他直言不讳:“老夫以前觉着能遇着锦煦帝,算是见到了这人之极智,玄武神守也不必藏拙。听你昨日所言,老夫便猜到陛下定亲自教导过你。你若不是神守地位,陛下就是再宠爱你,也不会给你授课。”


子颜自然知道这帝王术第一步就是识人,因而自己怎么可能逃过这齐垣庄的眼睛:“齐太傅即知陛下必定会亲自授课与我,想是也知道陛下为何这样做?既然这样何必问我帝王术是什么?我真是不感兴趣,也不敢感兴趣!”


“玄武神守,你这般看待帝王术,未免有失偏颇。” 齐垣庄抚着胡须,“治国之道,各有所长,臣子能力参差不齐。国之君主如何善用人才,让百官尽心竭力为民谋福,才是关键所在。若遇有才无德或有德缺才之人,又当如何处置?”


子颜淡笑一声:“这该是皇帝操心的事。”


“倘若皇帝不识奸佞,重用小人,又该如何?难道靠你的神力解决?” 齐垣庄紧追不舍。


“若神法能解决人间所有问题,神代又怎会走向衰落?” 子颜反问道。


“果然如此!” 齐垣庄长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感慨,“四神之中,唯有北方玄武大神,真正心系凡人。神谕有言,人君将取代神君。我教导陛下,正是希望他能成为这样的君主。”


齐垣庄神色凝重,终于道出腾文礼举兵强攻的缘由:“四国虽地域、渊源各异,但治国之术殊途同归。千年来,横跨诸国的学术流派中诞生过数位圣人,这些想必你也有所听闻。相比常见的‘术’‘法’之学,帝王术更为隐秘,它集治国智慧之大成,故而被尊称为‘大家’。但这‘大家’一脉传承苛刻,每代仅授一人。”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帝王术旨在教导君主治理天下,可即便大神划定四国疆界,哪个君主不存一统之心?若传承泛滥,天下必乱。因此,这门学问自秋壑创立之初,便定下只辅佐流国皇帝的规矩。可惜末几代帝王沉溺于平衡诸侯的权术,又屡遭奸臣蒙蔽,最终亡国。”


“当年的‘大家’传人随皇族迁至阴阳境,将衣钵传至我这一代。我深知帝王术在此无用武之地,又一心寻求破境之法,索性终身未娶,甚至让出流云君位给兄弟。” 齐垣庄叹息道,“腾文礼知晓我已将帝王术传给锦煦帝,明白无法再从我这里学到。早年他现身祗项攻打鼎辰的戍南军时,我还以为他是念旧来寻,却不知那时他已继承腾翼王位,去的真正目的是想见陛下。”


“腾文礼天赋异禀,豪爽不羁,除武学外尤爱兵法。腾翼国地处戍擎北端,向来与其他诸侯国少有战事,即便与周边蛮族交锋,也无需精巧谋略。当时我在戍南军教导陛下,陛下那里连番胜仗声名远扬,引得腾文礼从秋壑专程赶来,只为会一会这位用兵天才。”


子颜瞬间恍然,腾文礼如今强攻西威军,不仅是为逼出齐垣庄,更与锦煦帝脱不了干系。可自秋清河进京求援起,锦煦帝始终声称不知腾文礼的意图,难道这一切都是谎言?


想到此处,子颜只觉气血翻涌,腥甜直冲喉间。他强压下不适,不让齐垣庄察觉出一点异样。心中却泛起阵阵刺痛,从未想过锦煦帝会为此欺瞒自己。


待心绪稍定,他又自嘲起来:我与他,不过君臣一扬,陛下将自己视如己出,自己也把这份恩宠当作父子亲情,何苦如此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