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柴房野兽

吱呀……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门闩落下的声音沉闷而决绝,像一口棺材盖被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门外那喧嚣鼎沸的追捕声浪,连同漫天猩红的火光,被这扇薄薄的门板彻底隔绝。

世界骤然陷入一片深沉的死寂,唯有几声不知名的秋虫在角落里低低地鸣叫,反而更衬得这方寸之地阴森可怖。

林河的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的重量几乎完全依赖于它。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皮囊,缓缓地、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最终瘫坐在那混杂着腐烂菜叶与馊水气味的泥地上。

成功了。

他逃出了那张由整个青石城卫军编织的天罗地网,一头扎进了另一张更加致命的、由仇家利爪与獠牙构成的陷阱。

这算不上生路,仅仅是从一个烧得通红的油锅,跳进了另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

一股无法抗拒的眩晕感,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猛然席卷了他的大脑。

眼前的景象开始剧烈地扭曲、旋转,那堆积如山的垃圾杂物,那远处隐约可见的亭台轮廓,全都化作了一团团模糊而摇曳的鬼影。

他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那根勒在肩膀上的布条,早已被新鲜的血液浸透,失去了止血的意义。

生命力正随着那不断滴落的温热液体,被脚下这片肮脏的土地无情地吞噬。

他的体温在迅速流逝,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正疯狂地蚕食着他最后的意识。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轻响,从不远处的院墙后传来。

“都打起精神来!家主有令,今夜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来!”

一个压低了嗓门的浑厚声音命令道,“西院这边,再加派一队人手巡逻!”

“是!”

整齐划一的回应,充满了肃杀之气。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穿透了院墙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几道摇曳不定的人影。

死亡的威胁,如同一根无形的冰针,狠狠刺入林河那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意识。

他那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爆发出最后一丝求生的凶光。

他不能待在这里。

这个垃圾场虽然偏僻,却是巡逻的必经之路。

一旦天亮,或者有下人前来倾倒垃圾,他将无所遁形。

他必须移动。

林河用牙关咬住自己的舌尖,剧烈的刺痛让他浑身一颤,也换回了短暂的清明。

他抬起头,那双充血的眼睛在黑暗中飞速扫视,寻找着任何可能的藏身之所。

目光所及,尽是杂物与空地。

唯有在院子的最深处,有一间低矮破旧的柴房,黑洞洞的门口像一张沉默的巨兽之口。

就是那里。

他没有丝毫犹豫,用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撑住地面,驱动着那副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灌了铅般沉重的身躯,开始在地上匍匐。

他不敢站起,任何高于杂物堆的身影,都可能被墙头上的护卫发现。

他像一头在丛林中受了致命伤的孤狼,放弃了所有的尊严,用最原始、最卑微的姿态,艰难地向着那个唯一的希望之地挪动。

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断断续续的、很快便被尘土与污垢掩盖的暗色血痕。

短短十几丈的距离,此刻却仿佛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肩胛处的伤口,带来一阵阵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剧痛。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在死寂的后院里,清晰得如同擂鼓。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失时,那细微的“滴答”声。

终于,在那队巡逻兵的脚步声即将绕过墙角的瞬间,林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滚着躲进了柴房那深沉的黑暗之中。

几乎在同一时间,明亮的火光扫过他刚刚经过的地面,随即远去。

安全了。

暂时。

柴房里弥漫着一股木屑与尘土混合的干燥气息,呛得他忍不住想要咳嗽,却被他死死地压抑在了喉咙深处,化作一阵痛苦的痉挛。

他背靠着一堆码放整齐的木柴,身体再也无法支撑,彻底瘫软下来。

黑暗笼罩了他,也给了他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然而,身体内部的警钟却在疯狂鸣响。

他知道,如果再不止住血,他将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林河喘息了片刻,强迫自己恢复冷静。

他艰难地卸下背后那本沉重的账册,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干燥的木柴上,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然后,他开始在自己身上摸索。

很快,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了一件小巧而坚硬的物事一枚用油纸包裹的火镰。

这是刺客的标准装备,用于在野外生火,或是……

处理伤口。

还不够。

他需要一样东西来烧灼伤口,一样足够坚硬、足够滚烫的金属。

他的短刀不行,刀刃太薄,无法积蓄足够的热量,而且他还需要它来防身。

他的目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贪婪地搜寻着。

忽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件冰冷的、粗糙的物事。

那是一根被随意丢弃在柴堆旁的拨火棍,铁质的,约莫两尺来长,通体锈迹斑斑。

就是它了。

林河的眼中,闪过一抹近乎疯狂的狠厉。

他将拨火棍的一端架在两块木柴之间,然后取出火镰,“嚓”的一声,在黑暗中打出一簇微弱的火星。

干燥的木屑被瞬间引燃,一小撮橘色的火苗,在他颤抖的手中跳跃起来。

他将火焰凑近拨火棍的顶端,静静地等待着。

火光映照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汗水与血水混杂在一起,让他看起来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

他死死咬着牙,全身的肌肉都因剧痛与紧张而微微颤抖。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那根锈迹斑斑的铁棍,在火焰的舔舐下,开始由黑转红,再由红转为一种刺眼的、仿佛有岩浆在其中流淌的亮橙色。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铁锈被烧焦的刺鼻气味。

够了。

林河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柴房里所有的空气都吸入肺中。

他没有去找东西来咬,因为他知道,任何外物都无法承受他接下来将要爆发的痛苦。

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那早已被千锤百炼的意志。

他猛地扯开自己肩头的衣物,露出那道深可见骨、血肉模糊的狰狞伤口。

然后,他闭上眼睛,将那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毫不犹豫地,按在了自己的伤口之上!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烤肉般的声音,在死寂的柴房中骤然响起。

一股混杂着焦糊与血腥的浓烈白烟,冲天而起。

“呃啊啊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完全不似人声的嘶吼,终于从林河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却又在瞬间被他自己用钢铁般的意志强行掐断。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剧痛,如同一道九天之上降下的狂雷,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狠狠地轰击在他每一根脆弱的神经末梢!

他的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踩中断脊的野兽,浑身的青筋与血管根根暴起,几欲撑破那层薄薄的皮肤。

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没有黑暗,没有火光,只有一片因极致痛苦而产生的、炫目的白。

他几乎就在这剧痛中昏死过去。

然而,那被烧焦的血肉与神经,却又用一种更加残忍的方式,将他从昏迷的边缘硬生生拖了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一瞬间。

当那片炫目的白潮水般退去,林河才发现,自己已经瘫倒在地,浑身上下都被冷汗彻底浸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颤抖着手,丢掉了那根已经开始冷却的拨火棍。

伤口处,血肉已经烧焦,凝固成一层黑色的、丑陋的硬痂,虽然看起来无比恐怖,但那致命的流血,却终于被止住了。

他活下来了。

用一种最野蛮、最残酷的方式,将自己从死神的镰刀下,又一次抢了回来。

极致的痛苦过后,是极致的虚脱。

林河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便倒在那堆柔软的木屑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他陷入昏迷的最后一刻,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风府护卫那沉重的、越来越近的巡逻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