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模具的考验
然而,这片由胜利点燃的光明,却并未持续太久。
当最后一滴铁水从出铁口滴落,汇入那巨大的铁水包中,喧嚣与咆哮便如退潮般迅速远去。
先前那份亡命豪赌般的狂热,被一种更加沉重、更加紧迫的寂静所取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包翻滚着、沸腾着、仿佛囚禁了一颗小型太阳的铁水之上。
它很美,美得令人心悸,却也像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因为,它正在冷却。
从它离开炉膛的那一刻起,一场与熵增定律的赛跑,便已然开始。
孙大海瘫坐在地上,胸膛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
他赢了,却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只是抬起眼皮,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包铁水,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温度!”
一个清冷而急促的声音,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划破了这片凝固的气氛。
路承舟已经冲到了铁水包旁。
他无法靠得太近,那股恐怖的热浪足以将人的眉毛燎焦,但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却仿佛能穿透那刺眼的光芒,直视铁水的核心。
“太高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比我设计的浇注温度,至少高出了一百度!”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刚刚燃起希望的众人头顶。
一百度!
对于普通人而言,一千四百度和一千五百度或许只是一个数字上的差别。
但对于铸造而言,这却是天堂与地狱的距离。
过高的浇注温度,会导致铸件产生严重的热裂、粘砂、气孔等一系列致命缺陷,其后果,丝毫不亚于之前那场原料危机。
孙大海为了强行造渣脱硫,在最后关头疯狂鼓风加炭,硬生生将炉温推到了一个失控的极限。
他用一剂猛药救了这炉铁水的“心”,却也让它的“体温”陷入了致命的高烧。“等。”
江建国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仿佛任何危机都无法撼动他分毫,“等它自然冷却。”
“等?”
路承舟猛地回头,脸色苍白,“江总,我们等不起!根据我的计算,铁水的理想浇注窗口期,只有不到十分钟!多等一分钟,温度是下来了,但它的流动性也会急剧下降!到时候,那些复杂的流道和薄壁结构,根本就浇不足!”
他指向车间中央那早已准备就绪的、巨大的砂箱,语气里充满了工程师特有的、对失控的焦虑。
那里,静静地躺着他们耗费了无数心血才制作完成的、发动机缸体的整体砂型。
那不仅仅是一个模具,更像是一座用砂砾构建的、结构异常复杂的地下迷宫。
铁水必须像温顺的河流,精准地流过其中的每一条水道,填满每一个腔体,才能最终孕育出合格的铸件。
太热,铸件会毁于内伤。
太冷,铁水则会半路凝固,形成致命的“浇不足”缺陷,整座“迷宫”都将功亏一篑。
时间,再一次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这一次,它不再是追赶者,而是化作了一道无形的、正在飞速缩小的牢笼。
他们必须在那牢笼彻底闭合之前,找到那个唯一的、稍纵即逝的逃生之门。
“赵师傅!”
江建国没有理会路承舟的焦灼,而是猛地转向另一端,“你的眼睛,现在借给孙师傅用一下!”
正在全神贯注标定自己那条曲线的赵立本猛地一愣,随即瞬间明白了江建国的意思。
他那台简陋的电阻炉,此刻已经成了一个全车间最精准的“温度计”。
赵立本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抓起他那本写满了数据的笔记,快步跑了过来。
他不敢靠近铁水包,只是远远地站着,目光在那包亮得晃眼的铁水和自己那台电炉的炉口光芒之间,飞快地来回比对着。
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光。
一种狂野而磅礴,一种内敛而精准。
赵立本的额头,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用肉眼去比对两种光源的色谱,从而估算出上千度的高温,这已经不是技术,而是艺术,甚至近乎于玄学!“颜色……太白了,白中带青……”
赵立本的声音干涩而紧张,“比我炉子里一千三百度的锡钢,还要亮得多……一千五百二十度?不,可能是一千五百三十度……”
他的每一次报价,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无比艰难的心理斗争。
路承舟则迅速在脑海中建立起一个冷却模型,他一边听着赵立本的报数,一边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
铁水包的比热容、散热面积、当前的环境温度、空气流动速度……
无数个变量在他的大脑中疯狂交织、碰撞。
“不行!”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自然冷却太慢了!等温度降到合适的区间,黄花菜都凉了!”
绝境。
一个刚刚被闯过的绝境,立刻被另一个更加严苛的绝境所取代。
车间里,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他们能战胜原料的匮乏,能战胜设备的简陋,但他们无法战胜物理定律。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瘫坐在地上的孙大海,忽然用手肘撑着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水……”
他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字。
“什么?”
离他最近的丁建中没听清。
“水!”
孙大海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股疯魔般的光,“给我找几块……不,几根湿透了的……旧麻袋!”
路承舟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瞬间明白了孙大海要做什么。
淬火!
他要用最原始、最野蛮的办法,给这包滚烫的铁水,进行强制降温!这简直是疯了!
将浸透了水的麻袋,直接覆盖在盛满了一千五百多度铁水的铁包外壁上。
冷与热的极限碰撞,会在瞬间产生巨量的水蒸气。
这不仅有引发蒸汽爆炸的巨大风险,更会因为不均匀的急速冷却,在铁水包的内壁产生恐怖的热应力!
一旦铁水包的材质承受不住这种应力而产生裂纹……
后果不堪设想!
那将不是一次失败,而是一场灾难!
整包铁水将会瞬间泄露,将车间的地面,变成一片火海!
“老孙!你冷静点!”
路承舟的声音都变了调,“这太危险了!”
“危险?”
孙大海咧开嘴,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指着那包正在一点点变得暗淡的铁水,嘶吼道:“让它变成一坨废铁,就不危险了吗?”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因为脱力而微微摇晃,却像一座无法被撼动的山。
“我干了一辈子炉前工,它就像我的崽子!它的脾气,我懂!”
他转过头,用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江建国,一字一句地说道:“江总,信我一次。给我麻袋,我给你一个合格的铸件!”
整个车间的命运,再次被压在了一场疯狂的赌注之上。
江建国凝视着孙大海,足足三秒。
然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将身家性命全部押上的决绝。
“按他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