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淬火的赌注
沉重的大锤,裹挟着工人们最原始的蛮力,一次又一次地砸在灰白色的石灰岩上。
那声音不再是生产的节奏,而是一阵阵绝望的、不顾一切的擂鼓,每一记都狠狠地敲在众人悬到嗓子眼的心脏上。
石屑四溅,崩裂的脆响与冲天炉那濒临失控的咆哮交织在一起,谱写出一曲充满了钢铁与火焰气息的、亡命之歌。
整个车间,都被这股破釜沉舟的疯狂气氛所笼罩。
路承舟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的大脑,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造渣脱硫,这个名词他只在金属材料学的教科书上见过。
那是一套建立在精确计算与严格控制之上的复杂工艺,需要对炉料成分、造渣剂配比、炉内温度曲线、反应时间……
对这一切进行毫厘不差的量化控制。
可现在,孙大海要做的,却是将这门精密的实验室科学,变成一场在悬崖边上全凭直觉与胆魄进行的豪赌!
用多少石灰石?
不知道!
全凭那几块石头的大小估算。
什么时候加?
不知道!
全凭孙大海那双被炉火熏烤了几十年的肉眼判断。
加入后炉温会下降多少?
后果是什么?
一切都是未知数!
路承舟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他脑海中所有关于公式、数据和模型的知识,在眼前这片原始而狂暴的场景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
他就像一个习惯了在精密地图上指挥作战的参谋,却被突然扔进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用最野蛮的方式与一头嗜血的猛兽进行生死肉搏。
他想开口阻止,想告诉孙大海其中的风险,想让他至少进行一次粗略的计算。
可当他看到孙大海的侧脸时,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粗豪憨厚的脸上,此刻竟显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汗水混合着黑色的炉灰,在他深刻的皱纹里冲刷出一条条沟壑。
他的双眼死死锁定着观察孔里那片翻涌的、带着不祥之色的暗绿色光焰,整个人仿佛与那座咆哮的洪炉融为了一体。
他不是在对抗那炉铁水,他是在与它对话,用一种超越了语言和科学的古老直觉。
江建国不知何时走到了路承舟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只沉稳有力的手,轻轻按在了路承舟那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那手掌的温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路承舟紧绷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他明白了江建国的意思。
相信他。
“够了!”
就在此时,孙大海猛然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断喝!
工人们的铁锤悬在了半空,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瞬间定格。
“上料!”
孙大海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迸发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两名早已等候在旁的年轻工人,用尽全身力气,将一铲车刚刚砸碎的、拳头大小的石灰石块,推到了加料口前。
灼热的气浪,让他们几乎无法呼吸。
孙大海没有催促,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胶着在观察孔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在等待一个万年一遇的潮汐。
他在等,等炉内那股浑浊的渣液翻滚到最高点,将所有杂质都卷上表面的那一瞬间!
就是现在!
“扔!”
他猛地一挥手,仿佛一位下达了总攻命令的将军。
哗啦!
满满一车的石灰石,被两个工人用铁铲奋力掀起,化作一道灰白的洪流,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片白热化的地狱。
就在石块入炉的瞬间,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从炉膛深处传来,仿佛巨兽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哽咽。
呜……冲天炉那高亢的咆哮,骤然低沉下去,变成了垂死般的呻吟。
观察孔里的光芒,也由刺眼的白热,迅速黯淡成了令人心悸的暗红色。
温度,在以一个恐怖的速度,断崖式下跌!
整个车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呼吸,仿佛都被那急剧收缩的炉火,一同抽干了。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失败了吗?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上了每个人的心脏。
孙大海的身体,像一尊石雕般僵在原地。
他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了滚烫的炉壁上,透过观察孔,死死地盯着炉膛内的变化。
他的额头,青筋一根根暴起,狰狞得如同盘虬的树根。
路承舟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一旦炉温下降到铁水的凝固点以下,一切就都完了。
那不仅仅是一炉废铁,更意味着炉膛将被彻底堵死,这台他们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冲天炉,将变成一坨无法修复的钢铁疙瘩。
整个项目的链条,将从这里,被拦腰斩断!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中,孙大海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像是哭又像是笑的“嗬嗬”声。
他猛地直起身,转过头来。
那张被熏得漆黑的脸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亮得吓人,迸发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喜!
“活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这两个字,“它活过来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像一头发疯的公牛,转身冲向鼓风机,亲自扳动了那巨大的风门阀。
“给老子吼!吼起来!”
呜!
被压抑到极致的狂风,如同挣脱了枷锁的猛龙,再次疯狂地灌入炉膛。
同时,两名工人也得到了指令,飞快地将一铲铲焦炭,奋力投入加料口。得到了新鲜的空气与燃料,那颗垂死的心脏,开始重新剧烈地搏动。
炉膛内那片暗红色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得明亮。
先是赤红,再是橘黄,最后,在一声压抑许久的、仿佛要将整个车间都掀翻的怒吼声中,再次喷薄出那股熟悉的、令人敬畏的白热之光!
路承舟一个箭步冲到观察孔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炉膛内,那层原本浑浊粘稠的暗绿色炉渣,此刻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它变得清亮而稀薄,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如同融化玻璃般的淡黄色,轻盈地覆盖在铁水表面。
而在那层炉渣之下,奔腾翻涌的,是前所未见、纯净得如同太阳核心般的金白色铁流!
成功了!
在这场与死神的豪赌中,孙大海用他那近乎于巫术的直觉,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开炉口!”
孙大海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颤抖和亢奋。
一名工人立刻上前,用一根长长的钢钎,奋力捅开了炉底那被耐火泥堵住的出铁口。
嗤!
一道璀璨夺目的金龙,裹挟着漫天飞溅的火星,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从炉口狂涌而出!
那奔腾的铁水,带着一千五百度的高温,顺着泥槽一路奔腾,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最终狠狠地砸进了早已准备好的铁水包中。
那光芒,瞬间照亮了车间里每一张惊魂未定、却又写满了狂喜与震撼的脸。
铁水奔流,如同一条新生的、滚烫的血脉,为这个濒临绝境的项目,重新注入了活下去的希望。
孙大海看着那包中翻滚的、金光四射的铁水,腿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赢了。
但墙上的时钟,那根冷酷无情的秒针,却依旧在毫不留情地向前跳动。
这场接力赛,最惊险的一棒,刚刚完成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