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微米之下的呼吸
丁建中默默转身。
他重新为标准平板涂抹丹红,动作一丝不苟,仿佛一位即将为将军披甲的侍从。
钱德禄的刮刀,再一次落下。
“噌”那单调而富有韵律的刮削声,成了这个深夜里唯一的心跳。
它压倒了一切杂音,将所有人的精神都强行拉扯进一个以“微米”为单位的、令人窒息的维度。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没有人抬头看钟,也没有人去想此刻是何时。
东方既白或是永夜沉沦,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的工具,眼前的工件,以及那张钉在墙上、如同神谕般高悬的图纸。
孙大海的阵地,在那座小小的冲天炉旁。
他像一头围着祭坛打转的蛮熊,时而用粉笔在炉壁上画下潦草的符号,时而又抓起扳手和撬棍,用最粗暴的蛮力,去实现那个最精巧的构思。
他要在炉身侧面开一个孔,安装氩气吹扫的管道,那位置的选择,必须精准地避开耐火砖的接缝,又要恰好处于铁水涡流最平缓的区域。
这活儿,一半是科学,一半是玄学。
另一边,赵立本也终于从他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手里捧着一个古旧的木盒,脸上带着一种大梦初醒般的、混杂着疲惫与兴奋的神情。
他将木盒轻轻放在一张干净的工作台上,缓缓打开。
盒子里,没有众人想象中的精密仪器,只有一排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陶土碗,以及几块用油纸包好的、看不出材质的金属块。
他将那些金属块一一取出,放在耐火砖上,然后打开了一台小型电炉的开关。
随着温度的攀升,那些金属块开始以不同的速度熔化、变色。
赵立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它们,瞳孔中倒映着炉膛内跳跃的红光。
他在用最古老、最原始的办法“观火法”,来校准自己对温度的感知。
“六百二十度,铅锡合金熔点,颜色暗红。”“九百六十度,银熔点,颜色赤红。”
“一千零六十度,金熔点,颜色橘黄。”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背诵一段早已刻入骨髓的经文。
他的双眼,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精密的光谱分析仪。
这是他压箱底的绝活,是无数个不眠之夜,在炉火前用血汗换来的直觉。
然而,当他将最终的热处理工艺流程写在纸上时,那支自信的笔尖,却在最后一个关键参数上,迟疑地停住了。
保温。
图纸要求,刀杆在淬火前的正火处理,必须在九百八十摄氏度的环境下,进行长达一个小时的均匀保温,以彻底消除铸造过程中产生的内应力。
温,升得上去。
火,观得精准。
可如何让这个温度,像被钉死了一样,在一个小时之内,波动不超过正负五个单位?
这已经超出了人类肉眼感知的极限。
赵立本的额头,第一次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遇到了和钱德禄一样的问题他的手艺可以抵达神乎其技的巅峰,却无法对抗物理定律设下的那道冰冷屏障。
他枯坐良久,最终还是站起身,端着一杯凉茶,走到了江建国身边。
江建国正在清扫最后一片区域,他将地上的铁屑扫进簸箕,动作专注,仿佛那不是垃圾,而是一捧破碎的星辰。
“江总。”
赵立本的声音有些干涩。
“赵师傅,有结果了?”
江建国直起身,微笑着问道。
“有,也没有。”
赵立本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困境和盘托出,“我能把温度烧到九百八十度,误差不超过十度。但我没法让它在这个温度上,稳定停留一个小时。炉温会衰减,我能凭经验加温,但那样的波动,就像海浪,忽高忽低,绝对超差。”这是一个死结。
没有现代化的恒温控制设备,想实现如此苛刻的保温工艺,无异于痴人说梦。
江建国听完,却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
他放下扫帚,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沉吟了片刻。
“赵师傅,您听说过温差电效应吗?”
“温差电?”
赵立本愣住了,这个名词对他来说,和天书没什么两样。
江建国没有直接解释。
他走到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前,从一堆废旧电线里,抽出了一根铜线和一根铁线。
他用钳子剪下两小段,将两种不同材质金属线的一端,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然后,他将那两根线的另一端,分别接在了一台老旧的、精度极低的微安电流表的两个接线柱上。
“赵师傅,您看好了。”
江建国一手拿着那拧在一起的金属接头,另一只手,则划着了一根火柴,用那微弱的火焰,去灼烧那个接头。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火焰接触到金属接头的瞬间,那台老旧电流表的指针,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开始轻微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偏转了起来!
赵立本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一把抢过江建国手中的金属丝,凑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仿佛想从那平平无奇的铜丝和铁丝上,看出什么机关来。
“这……这是什么戏法?”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这不是戏法,是物理。”
江建国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带着一种洞穿事物本质的力量,“两种不同的导体连接在一起,当两个连接点的温度不同时,就会在回路中产生电流。温度差越大,电流就越强。这个电流,我们可以测量。”
他指了指那台电流表。“只要我们提前做好标定,比如,在黄金熔化的一千零六十度时,看看电流是多少;在白银熔化时的九百六十度时,电流又是多少。我们就能绘制出一条‘温度电流’的对应曲线。”
江建国看着赵立本那张写满了震撼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有了它,您就不再需要用眼睛去看。您只需要盯着这根指针,就能知道炉膛里,那双肉眼看不见的‘手’,将温度,推到了哪一个刻度。”
“我们,就有了新的眼睛。”
轰!
江建国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赵立本的心头,将他数十年赖以为生的经验与骄傲,砸得粉碎,又在他脑海的废墟之上,建立起一个前所未见的、恢弘壮丽的新世界!
他看着那根简陋的金属丝,眼神如同看见了神谕。
原来……
原来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真的可以被“看见”!
“我……我明白了……”
赵立本的嘴唇哆嗦着,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根自制的“热电偶”,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转身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工作台,甚至忘了跟江建国道一声谢。
江建国笑了笑,毫不在意。
他转过身,看向车间里那几个仍在埋头苦战的身影,看向那片被灯光照得雪亮的、正在一微米一微米被征服的导轨,看向那座正在被粗暴改造、即将脱胎换骨的冲天炉。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路承舟通红着双眼,像个不知疲倦的幽灵,从铸铁平台后站起身。
他走到那面“战役地图”前,将第二张、第三张已经绘制完成的零件图纸,用图钉,一一钉在了第一张图纸的旁边。
刀杆、锁紧螺母、调节楔块……
那面原本空白的木板墙上,远征一号的轮廓,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而完整。
战争,仍在继续。
但黎明,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