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

长条桌上的晚餐,沉默得像一场告别仪式。

没有人交谈,甚至连咀嚼的声音都被刻意压抑到了最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张力,仿佛每个人的精神都已提前奔赴了各自的战场,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需要补充燃料的躯壳。

路承舟吃饭的速度快得惊人,他几乎是将面条吸进胃里,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斜对面那面钉着图纸的木板墙。

他的大脑,显然还在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高速运转,将那张总图分解成无数个可以被执行的细节。

食物对他而言,不是享受,仅仅是维持这台精密生物计算机运转的必要能量。

孙大海则截然相反。

他吃得极慢,每一口都咀嚼得极为充分,那双铜铃般的眼睛微微眯起,像一头正在反刍的巨兽。

他在消化食物,更是在消化路承舟扔给他的那套离心铸造方案。

每一个看似粗犷的动作背后,都隐藏着对金属熔流、凝固应力以及温度梯度的深沉思考。

钱德禄与丁建中这对老搭档,则将一碗面吃出了某种庄重的仪式感。

他们坐得笔直,腰杆挺得像标枪,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台冰冷的机床,而是一场关乎毕生荣誉的决斗。

江建国安静地吃着,将所有人的状态尽收眼底。

他很满意。

这才是他想要的团队。

没有虚伪的客套,没有无谓的豪言壮语,只有一群被逼到绝境的猛兽,在舔舐伤口、积蓄力量,准备用最原始、最纯粹的技艺,去撕裂眼前的绝望。

一碗面很快见底。

路承舟放下筷子,发出的轻微碰撞声,如同发令枪响。

几乎在同一瞬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各自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回到了自己的阵地。

那张刚刚还冒着热气的餐桌,转眼间便被遗忘在角落,变得冰冷而孤寂。

战争,在下半夜,进入了最残酷的攻坚阶段。

车间中央,那台被拆解得只剩下光秃秃床身的C6140车床,成为了整个战场的焦点。

四盏大功率的碘钨灯从不同角度照射下来,将那三米多长的导轨照得纤毫毕现,每一处划痕、每一块锈斑,都像是大地上一道道丑陋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它曾经历过的屈辱与摧残。

钱德禄俯下身,戴着老花镜的脸几乎要贴到导轨面上。

他手中握着一把样式古朴的刮刀,刀柄被常年的汗水浸润得油光发亮,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枣红色。

他的搭档丁建中,则提着一桶红色的丹红粉,用一块干净的棉布,小心翼翼地在铸铁平台上涂抹出薄而均匀的一层。

随后,两人合力,将一块沉重的、被称为“标准平板”的校准工具抬起,轻轻地覆盖在涂满丹红粉的平台上,来回研磨。

当标准平板再次被抬起时,它的表面已经均匀地沾上了一层绯红。

这,便是他们衡量精度的“尺”。

“来吧。”

丁建中沉声说道。

两人再次合力,将这块带着红色印记的标准平板,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了车床的导轨上。

他们推动着平板,缓缓地从导轨的一端,滑向另一端。

这是一个“显影”的过程。

导轨表面任何高于基准平面的凸起,都会被染上红色,而凹陷处,则会保持铸铁的本色。

当标准平板被移开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导轨表面,那斑驳的红色印记,稀疏得如同戈壁滩上的几丛野草。

大部分区域,都是一片死寂的灰黑。

这说明导轨的磨损程度,远比他们预想的要严重得多。

它不再是一个平面,而是一片布满了坑洞与沟壑的丘陵。

“狗日的……”

钱德禄的牙缝里迸出三个字,眼神中怒火与心痛交织。

路承舟也走了过来,他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没有被染上红色的区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磨损量超过了二十个丝。”

他得出了一个冰冷的结论,“想要把它找回来,刮削量太大了。这几乎等于……重新制造一条导轨。”

气氛,瞬间凝重到了极点。

如果连最基础的机床精度都无法保证,那木板墙上挂着的所有图纸,都将沦为一堆废纸。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钱德禄身上。

这位沉默的老钳工,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片“废土”,足足有一分钟。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在进行一场剧烈的天人交战。

终于,他缓缓地直起身,脱掉了身上的蓝色工作服,只留下一件洗得发白的汗衫。

他那看似干瘦的双臂上,肌肉线条如同盘结的老树根,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他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握住了那把刮刀。

他深吸一口气,整个人的重心猛然下沉,双脚如钉子般钉在地面。

下一秒,他手腕发力,刀锋以一个刁钻而精准的角度,悍然切入了导轨表面那片顽固的灰黑区域!

“噌”一声清脆刺耳、却又带着奇特韵律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车间里骤然响起!

所有人的心脏,都随着这一声,猛地一跳!

只见钱德禄的身体,以一种极其稳定的姿态,缓缓向前推进。

他的手臂没有丝毫颤抖,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了刀锋那不足一厘米宽的刃口上。

一道薄如蝉翼、闪烁着银灰色光泽的铁屑,随着刀锋的推进,缓缓地卷曲、延伸,像一朵在钢铁上绽放的、凄美而决绝的花。

汗珠,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脸颊的皱纹滑落,滴在滚烫的灯罩上,“滋”的一声,化为一缕白烟。

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全身的精气神,仿佛都已与手中的刮刀融为一体。

此刻,他不是在工作。

他是在战斗!

是在用人类最原始的血肉之躯,与冰冷的钢铁,与那该死的、以微米计算的误差,进行一场最蛮不讲理的、寸土必争的肉搏!

丁建中默默地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块蘸了煤油的棉布。

每当钱德禄刮完一小片区域,他便立刻上前,将新产生的铁屑与油污擦拭干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绝世的艺术品。

刮削,涂粉,研磨,显影。

再刮削,再涂粉,再研磨,再显影。

这个枯燥得足以让任何人发疯的循环,成为了这个深夜里唯一的旋律。

时间,在“噌噌”的刮削声中,无声地流逝。

没有人知道过了多久,当钱德禄终于直起他那几乎要断掉的腰时,他脚下的地面,已经铺满了被汗水浸湿的脚印。

而在那段原本死气沉沉的导轨上,一小片大约巴掌大小的区域,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密密麻麻的红色斑点,均匀地分布在这片区域之上,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它们互相交织,形成了一种瑰丽而又严谨的网格状纹路,行内人称之为,“燕尾斑”。

路承舟快步上前,他没有用手去摸,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高倍放大镜,俯身仔细观察。

镜片下,每一个红色斑点,都是一个微小的、被刮刀削出的凹坑边缘。

这些凹坑,是储存润滑油的“油窝”,更是支撑运动部件的“支点”。

他粗略地数了一下,就在这巴掌大小的方寸之地,红色的斑点数量,赫然超过了三百个!

这意味着,每平方厘米的接触点,超过了二十五个!

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一本机械制造教科书都为之汗颜的、神乎其技的数据!

“怪物……”

路承舟放下放大镜,嘴里无意识地吐出两个字,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他看向钱德禄,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人,此刻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汗水浸透的背心紧紧贴在身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可他的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闪烁着一种燃烧生命后,所特有的、璀璨夺目的光芒。

“江总。”

钱德禄没有理会路承舟的惊叹,他转过头,沙哑的目光望向一直默默站在不远处的江建国。

“水。”

他只说了一个字。

江建国点了点头,转身从桌上拿起一个搪瓷缸,满满地倒上一杯温开水,亲自递了过去。

钱德禄接过水,一饮而尽。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将搪瓷缸还给江建国,随即,重新握住了那把刮刀。

“下一块。”

他平静地说道,仿佛刚刚完成的,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餐前热身。

整个车间,一片死寂。

于无声处,却仿佛有惊雷滚滚而过,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江建国看着眼前这幅景象,看着那个重新俯下身去的老匠人,看着那片在灯光下闪烁着星辰般光芒的“燕尾斑”,他的嘴角,终于逸出一丝无人察觉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远征的基石,就在这一刀一刀的刮削中,被牢牢地奠定了下来。

这,才是真正的工业。

没有捷径,没有侥幸。

有的,只是一群疯子,用他们的双手,用他们的汗水,用他们那份近乎偏执的信仰,在一片废墟之上,一微米一微米地,重新建立起属于精度的无上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