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老易你这就不地道了!
他作为轧钢厂的老工人,在厂里大小也算个人物,技术过得硬,为人也算方正,在九十五号院里一向是有几分威望的。这次军管会找到他,把摸底救济粮名单这个烫手山芋交到他手上,既是信任,也是考验。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
新社会了,气象不一样了。这救济粮,是党和政府给真正活不下去的困难户的救命粮,是雪中送炭,绝不能让那些投机取巧、爱占便宜的人给玷污了,更不能让那些真正需要帮助、却嘴笨脸皮薄的老实人家寒了心。
可院里这几天是个什么风气,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一个个戏台子都搭起来了,就等着他这个“评审”上门呢。
他心里冷哼一声,行,那就让他来看看,这帮人的戏,到底能演到什么份上。
他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地沉声喊道:“刘海中,在家吗?”
“哎哟!是易同志啊!快请进,快请进!”屋里,正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刘海中,听到这声呼喊,几乎是秒速换上了一副愁云惨淡的表情,亲自从门里迎了出来。
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官腔、显得有些浮肿的脸,此刻堆满了褶子,看着比墙角的苦瓜还苦三分。他热情地哈着腰,把易中海往屋里让。
一股子成年累月散不掉的潮湿发霉味儿,混着汗酸味和一股说不清的馊味儿,扑面而来,熏得易中海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家里乱,地方小,您多担待,多担待。”刘海中一边点头哈腰地让路,一边用胳膊肘狠狠地捅了捅自家婆娘的腰眼,嘴里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催促道,“还愣着干嘛!孩子!都给我站好了!”
刘家媳妇也是个机灵的,立刻会意,赶紧把两个儿子从各个角落里薅了出来,跟拎小鸡崽子似的,让他们在墙根站成一排。八岁的刘光福和六岁的刘光天,一个个低着头,怯生生的,不敢说话,活像是在接受什么批斗。
易中海的目光在屋里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
屋子确实不大,光线昏暗,就靠一扇小窗户透进来点灰蒙蒙的天光。家具也都是些缺胳膊少腿的破旧玩意儿,墙角堆着一堆看不出名堂的杂物,黑乎乎的。两个孩子面黄肌瘦,穿着的衣服明显小了一号,袖子和裤腿都吊着,在初春的凉气里,小一点的那个还挂着两条清鼻涕。
看着是挺可怜。
但易中海心里有数。刘海中家孩子多,日子紧巴是肯定的,可他那点锻工的工资在厂里不算低,而且刘海中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最好吹牛摆谱,家里真要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他还能有心思天天在院里背着手教训人?前两天还听见他跟人吹嘘,说托人搞了半斤花生米,晚上要喝两盅呢。
“易同志,您是知道的,我这日子……难啊!”刘海中不等易中海开口,就抢先拉开了自己唱念做打的序幕。
他指着自己那两个儿子,声音里带着哭腔,痛心疾首地说道:“您看,就这几张嘴,每天一睁眼就要吃饭!我那点工资,在厂里听着还行,可搁到家里,掰成八瓣都不够花!孩子们想添件新衣裳,我买不起!想吃口干的,我供不上!我这个当爹的,没用啊!我愧对他们啊!”
说着,他竟然真的抬起粗糙的手背,使劲擦了擦眼角,硬是挤出了几分湿润。
易中海沉默地听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心里冷笑,愧对他们?你要真愧对,就不会把买酒的钱看得比给孩子买块布做新衣裳还重了。
“就说我家老二光天,这孩子懂事,可前两天,就跟我说梦话,喊着要吃肉包子!我上哪儿给他弄去?我恨不得把自个儿身上的肉割下来给他吃!这次政府发救死扶伤的救济粮,那不就是给我们这种人家准备的吗?要是这都轮不上我们,那还有没有天理了!”刘海中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
易中海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个小本本和一支铅笔,在上面划拉了几笔,然后合上本子,说道:“你家的情况,我了解了。行了,我再去别家看看。”
他既没说信,也没说不信,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让刘海中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他准备好的一肚子苦水,还没倒出来十分之一,硬生生给憋了回去,表情僵在脸上,别提多难受了。
“哎,易同志,您再坐会儿,我再跟您说说我们家那缸,底儿都见了……”
“不用了,院里家家户户都得走到,得公平。”易中海摆摆手,语气平淡但不容置疑,转身就出了门。
送走了易中海,刘海中脸上的悲苦瞬间消失,朝着地上“呸”的一声啐了一口,压低声音骂道:“什么东西!跟我装模作样的!看我老刘家好欺负是吧!连句软话都没有!等我以后当了官,第一个就治你!”从刘海中家出来,易中海面沉如水,直接穿过中院,去了前院的阎埠贵家。
阎埠贵早就严阵以待了。他耳朵尖,一听到院里的动静,就立刻进入了状态。
一见易中海进门,他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把那本视若珍宝的账本和算盘,小心翼翼地捧了过来,脸上挂着一副知识分子特有的、受了天大委屈又强忍着不说的愁苦表情。
“易同志,您来得正好!您是文化人,又是军管会信任的,您来给我评评理!”阎埠贵指着账本,声音都带着颤音,“您看,这是我家的账,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精确到‘文’!我敢说,全院没有比我这账更明白的了!您看这,上个月,我那点死工资,总共收入是十二块五毛,可这支出……您给加加,十三块一毛!足足倒挂了六毛钱啊!易同志,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现在刚解放,物价还没完全稳定,一个小学老师的工资,养活一家四口,虽不富裕,但精打细算下,绝不至于到倒挂的地步。
易中海心里有数,他接过账本,从上衣兜里掏出老花镜戴上,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他看得非常认真,手指头顺着那些用铅笔头写的歪歪扭扭的条目,一行一行地往下捋。
阎埠贵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后背都绷紧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对自己这本账充满了信心,里面虚虚实实,九真一假,他就不信易中海能看出破绽。
忽然,易中海的手指停在了其中一行上。
“老阎,”他抬起头,老花镜后面的眼睛,像两把锥子,直直地看着阎埠贵,慢悠悠地问道,“你这上面记着,上个月买醋花了一毛五。我没记错的话,街口那家酱醋铺的山西老陈醋,一毛钱能打一斤半,够寻常人家吃两个月了。你家这醋,是喝的吗?”
阎埠贵的脸“刷”的一下就红透了,像是被人当众扒了裤子,热气从脖子根一直冲到天灵盖。他支支吾吾地解释道:“那……那不是……不是我老婆子打醋的时候,手滑,不小心把瓶子给摔了吗……这不也算是损失吗……记上也没错……”
“哦,是吗?”易中海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手指又移到另一行,“那你这记着,买火柴花了八分钱。一分钱能买两小盒,你家这一个月,是天天拿火柴当柴火烧着玩?”
“这……”阎埠贵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他没想到易中海看得这么细,记得这么清,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账都给他揪了出来。他这账本是做了手脚,故意把一些开销夸大了好几倍,想显得家里入不敷出,哪知道碰上了易中海这个较真的。
“还有这个,给解成买练习本,花了五分钱。我前两天刚给我侄子买过,三分钱一本。你这本子,是带金边的?”
阎埠贵额头的汗珠子已经滚下来了,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是……是好纸,好纸……”
“老阎,做人要实事求是。”易中海把账本轻轻放在桌上,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失望,“困难就是困难,但不能弄虚作假。你是个教书育人的老师,怎么能干这种事?你这样,让我怎么相信你?怎么跟军管会交代?”
说完,他摇了摇头,看都懒得再看阎埠贵一眼,转身就走了。
留下阎埠贵一个人愣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是开了染坊。过了半天,他才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你个封建社会顽固份子!死脑筋!不就是多记了几笔吗?你至于吗!你等着,这事儿没完!”
易中-海的“道德审判”,并没有就此结束。
他又去了后院的许富贵家。
这许富贵,以前是给娄家当打手的,为人最是混不吝,也最爱演。易中海心里清楚,这户才是今天最难啃的硬骨头,也是戏最多的。
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传来许家媳妇一阵阵有气无力的哭嚎声,那声音凄厉得像是家里真死了人。
“我的天爷啊……这没法活了啊……当家的你要是走了,我们娘俩可怎么办啊……”
易中海皱着眉走进去,屋里的景象让他眼皮子都跳了跳。
只见许富贵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盖着一床看不出原本颜色、满是油垢的破被子。他的脸蜡黄蜡黄的,明显是用姜黄之类的东西抹过,嘴唇煞白,眼睛紧紧闭着,胸口几乎没有起伏,一副随时要咽气的模样。十一岁的许大茂跪在床边,正端着一碗清得能看见碗底裂纹的米汤,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嗓子都喊哑了:“爹!爹你喝一口啊!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和我娘可怎么活啊!”
这演技,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到了哪个戏班子的后台。
“怎么回事?”易中海沉声问道,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正在沸腾的油锅里。
许家媳妇一见他,哭得更来劲了,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整个人扑过来就想抱他大腿,被易中海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错了一步,躲开了。
“易同志!您可来了!您快给评评理,我家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啊!当家的他……他为了省口吃的给孩子,自个儿饿得……饿得都起不来床了啊!”她一边哭嚎,一边用袖子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眼神却一个劲儿地往易中-海脸上瞟,观察着他的反应。
易中海心里冷笑。许富贵那身子骨壮得跟牛似的,在厂里跟人打架一个能顶俩,能饿得起不来床?骗鬼呢。
他也不急着揭穿,反而顺着话头,脸上露出几分关切和凝重,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奄奄一息”的许富贵。
“是吗?这可得赶紧看看。许家兄弟,你这脸色可真不好看。”易中海的语气沉重,好像真的信了七八分,“我年轻的时候,跟个走街串巷的老中医-学过两手,别的本事没有,把个脉还是会的。来,我给你把把脉,看看是饿的,还是有什么别的病症,可不敢耽误了!”
说着,他便伸出手,作势要去抓许富贵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腕。
这一招,是釜底抽薪!
躺在床上的许富贵身子猛地一僵,虽然眼睛还闭着,但那长长的睫毛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
他心里破口大骂:这个易中海,不按套路出牌啊!他哪有什么病,这一把脉不就全露馅了?
许家媳妇见状,魂儿都快吓飞了,赶紧像老母鸡护崽一样张开双臂拦在床前,哭嚎道:“使不得啊易同志!他这身子虚,经不起一点折腾!您就高抬贵手,给我们家报上去吧,我们家是真困难,真活不下去了啊!”
“就是啊易同志,”许大茂也机灵地跟着帮腔,哭声里带着哀求,“我爹他……他就是饿的,您让他歇歇就好了……”
“胡闹!”易中海脸色一沉,语气严厉起来,“人命关天的大事,怎么能叫胡闹!万一不是饿的,是别的急病呢?耽误了算谁的?让开!我今天必须得看看!”
他这副大义凛然、非看不可的架势,一下子把许家三口逼到了墙角。许富贵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心里把易中海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就在这僵持的时候,门口人影一晃,中院的刘婶儿端着个针线笸箩,探头探脑地往里瞧,脸上满是好奇:“哟,这是怎么了?许家兄弟这是病了?”
看热闹的来了!
许家媳妇心里一咯噔,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这要是当着外人的面被拆穿了,那这脸可就真丢到全四九城去了!
易中海心里更有底了。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收回了手:“唉,既然你们这么坚持,那就算了。不过,人是铁饭是钢,这么饿着也不是办法。这病,我看八成还是得靠吃点好的补补。”
许家媳妇一听他松口,心里刚松了半口气。
可易中海的下一句话,又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听易中海鼻子在空气里使劲嗅了嗅,眉头微微一皱,眼神在昏暗的屋里四处打量,故作疑惑地自言自语:“奇怪……我怎么闻着……这屋里有股肉味儿啊?还挺香,像是刚出锅的肉包子……”
肉包子?!这三个字像一道炸雷,在许家三口心里轰然炸响。
许大茂的哭声都小了半截,小脸煞白,紧张地看了一眼他爹的枕头。
许家媳妇的干嚎也卡在了嗓子眼,表情极其精彩,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躺在床上的许富贵,更是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易中海将他们三人的微表情尽收眼底,目光看似随意地在屋里扫了一圈,最终,精准地落在了许富贵那油腻发黑、鼓鼓囊囊的枕巾上。那枕巾底下,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还冒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热气。
“哎呀,许家兄弟,你这枕头都睡偏了,这么躺着多难受。”易中海心里冷哼一声,嘴上却说着无比关心的话,他弯下腰,装作要给许富贵掖被角、扶枕头的样子,手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伸了过去。
“别……别动!”许家媳妇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想去阻拦,但已经晚了。
易中海的手“不小心”一滑,猛地掀开了那块脏兮兮的枕巾!
一个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白胖胖的、被狠狠咬了一大口的肉包子,就那么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浓郁的肉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时间,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许大茂的哭声戛然而止,嘴巴还张着,忘了合上。
许家媳妇的嚎叫也卡在了嗓子眼,脸上的表情从悲痛到惊恐再到呆滞,最后化为一片死灰。
门口看热闹的刘婶儿,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随即赶紧用手死死捂住,生怕自己笑出声来,但那剧烈抖动的肩膀,已经出卖了她内心的狂喜。
而躺在床上的许富贵,那紧闭的眼皮剧烈地抖动了几下,终究是没好意思再“死”下去。他尴尬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正好和易中海那双带着鄙夷和不屑的、冰冷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一个无地自容,一个洞若观火。
易中海什么也没说。
他甚至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他就那么深深地、慢慢地,看了一眼床上的许富贵,又看了一眼僵在原地的许家媳妇和许大茂,最后,目光落在那半个肉包子上,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眼神里的意思,比当众骂他们一万句还难受。
随即,他直起身,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留下许家三口在屋里大眼瞪小眼,在刘婶儿憋不住的“噗嗤”声中,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许家的脸,这次算是彻底丢到姥姥家去了。……
傍晚时分,易中海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访了院里他认为真正困难的几户人家。
比如院里东厢房住着的老张家,男人是个拉板车的,前两天还摔伤了腿,女人在家做点针线活,夫妻俩起早贪黑,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孩子也懂事,虽然穷,但有股子不服输的精气神。
他心里有了底,回到家,工工整整地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三户人家的名字,然后拿去贴在了院子里的公告栏上。
这一下,彻底捅了马蜂窝。
名单上只有三户人家,除了公认困难的老张家,另外两户也是平日里不声不响,只知道埋头干活的老实人。
而刘海中、阎埠贵、许富贵这几位“表演艺术家”,全都没上榜!
这几位看到公告栏都开启了嘴炮模式。
“凭什么啊!凭什么说老张家比我们家困难?他家男人一天挣的钱比我多多了!”刘海中第一个跳了出来,指着名单,气得脸红脖子粗。
“就是!易中海他就是偏心眼!他看谁顺眼就说谁困难!”许富贵也忘了自己下午还在“装死”,中气十足地嚷嚷起来。
阎埠贵扶了扶眼镜,阴阳怪气地说道:“这标准到底是什么?总得有个说法吧?不能他易中海一个人说了算!这是军管会发的救济粮,不是他易家的!”
几个人一煽动,院子里其他没上榜的人家也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怨声载道。
有趣的是,他们并没有直接去找易中海对质,反而先内讧了起来。
“都怪你,老阎!”刘海中瞪着阎埠贵,“你那假账做得太离谱,把易中海给惹毛了,连带着我们都受影响!”
“放屁!”阎埠贵也不干了,指着刘海中骂道,“要说演,谁演得过你?拉着一排儿子跟要饭似的,像什么样子!把咱们院的脸都丢尽了!”
“你们俩都别吵了!”许富贵插嘴道,声音里满是怨气,“要我说,就是你们俩的戏太假,连累了我!我那是真饿晕了,就是被你们给衬托得像假的!”
九十五号院里,一场由“比惨”引发的内部矛盾,在易中海的“公正”裁决下,成功地升级为了一场乱糟糟的互相指责大会。
易中海站在自家门口,听着院里的吵闹声,脸色铁青。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一心为公,怎么就落了这么个结果?
“我的标准?”
易中海站在院子中央,看着眼前一张张因为贪婪和嫉妒而扭曲的脸,一股浊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他当了半辈子工人,最讲究的就是个“公道”。可今天,他一腔热血换来的,却是所有人的指责和唾骂。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腰板,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异常清晰:“我的标准,就是实事求是!就是看谁家是真困难,谁家是假困难!谁是踏踏实实过日子,谁是投机取巧想占便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