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登门
余家那间小小的杂货铺,不过一夜之间,便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只剩下三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余忠蹲在墙角,抱着头,像一尊风干的石像。
余氏则坐在床沿,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盏早已熄灭的油灯,眼泪流干了,只剩下两条深红的泪痕。
天光透过窗纸,灰蒙蒙地照进来,映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尘埃。
余雪儿看着爹娘一夜白头的鬓角,那颗被恐惧和无助紧紧攫住的心,忽然被一股更尖锐的疼痛刺穿。
“爹,娘。”
少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决绝,像是在冰冷的灰烬里,重新燃起的一星火苗。
“我去求赵家。”
余忠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女儿,“求他们?求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雪儿,你不能去!爹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让你去那种地方!”
“可是不求,又能怎么办?”
余雪儿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爹,那钱庄,能在荣昌城里做这么大的生意,背后怎么可能没有赵家的影子?咱们是小门小户,跟他们斗,就像是拿鸡蛋去碰石头。如今,能救咱们的,或许也只有他们了。我去求求赵家老爷,求他高抬贵手,哪怕是……哪怕是让我去做牛做马,只要能宽限几年,让咱们把债还上……”
这番话,与其说是希望,不如说是最后的挣扎。
一家人都明白,这不过是饮鸩止渴。
可当人被逼入绝境,哪怕是一杯毒酒,只要能解眼下的渴,也只能闭着眼喝下去。
余氏抱着女儿,泣不成声。
余忠看着女儿那张清丽却写满坚毅的脸,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男人,终于用那双粗糙的大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然后颓然地垂下了头。
次日清晨,余雪儿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布裙,将头发仔细梳好,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憔悴。
她没告诉爹娘,只留下一张字条,便悄悄地出了门。
赵府的朱漆大门,在晨光中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门口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冰冷地注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余雪儿站在街对面,渺小得像一只随时会被碾碎的蚂蚁。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那双冰凉的手,一步步走了过去。
“站住!干什么的?”
门口的家丁斜靠在门柱上,剔着牙,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这位大哥,小女子余雪儿,有要事求见赵家老爷,还请大哥行个方便,通报一声。”
余雪儿弯下腰,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的谦卑。
那家丁这才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目光像是黏腻的虫子,在她身上爬过,最后嗤笑一声:“见我们家老爷?你以为我们赵府是什么地方?菜市场吗?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
“大哥,我真的有急事,是天大的事,关乎人命……”
“人命?”
另一个家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荣昌城里,每天死的人多了去了,跟我们赵家有什么关系?快滚快滚!”
无论余雪儿如何哀求,两个家丁都只是不耐烦地驱赶,甚至扬起了手中的棍子。
少女她咬着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让它落下。
她没有走,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了石狮子旁。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对着她指指点点。
余雪儿将头埋得更低,任由那些同情、好奇、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打在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快要被烈日晒得昏过去时,府门内传来一个管家模样的声音:“让她进来吧,老爷要见她。”
余雪儿挣扎着站起身,双腿早已麻木,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跟着那管家,穿过层层叠叠的庭院,走过雕梁画栋的回廊。
正厅里,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品茶。
面容儒雅,蓄着三缕长髯,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气,看上去不像个商人,倒更像个饱读诗书的宿儒。
……
另一边,桀雷武馆。
当隋实从街坊口中听到余家被逼债的消息时,这个性如烈火的少年当场便炸了。
“两千七百两?他娘的!这帮畜生!”
隋实一拳砸在练功场的木桩上,那碗口粗的木桩竟被他砸得剧烈摇晃,木屑纷飞。“哥!江旻!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现在就去那家钱庄,把那地方给它砸了!”
隋诚也是脸色铁青,双拳紧握,但比弟弟要冷静几分:“砸了有什么用?人抓了,债还在,只会让雪儿家更难!”
“那你说怎么办?眼睁睁看着雪儿被那帮畜生逼死吗?”
隋实双目赤红,几乎要跟兄长吵起来。
“都别吵了!”
一直沉默的江旻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冷静,“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去打架,是去弄清楚,这家钱庄到底是谁开的,背后是谁在撑腰。这么狠的手段,绝不是普通的地痞流氓能做出来的。”
“查?怎么查?”
隋实没好气地道,“我们几个毛头小子,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查?”
江旻的目光扫过两位兄长,最后落在一直没说话的三弟隋信身上。“咱们分头行事。二哥你性子急,就去城里那些泼皮无赖聚集的赌场酒馆打听,给点小钱,总能听到些风声。大哥心思细,去衙门口附近转转,看看能不能从那些衙役嘴里套出点话。小信,你年纪小,不容易引人注意,去城西那片盯着,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进出那家钱庄。我……我去钱庄周围看看。”
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连隋实都愣住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小子……脑子转得倒快。”
争执平息,四人合计已定,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台阶上。他们的父亲,馆主隋桓,正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个大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仿佛对刚才的一切充耳不闻。
“爹……”
隋诚上前一步,有些迟疑。他们要做的事,很可能会惹上大麻烦,甚至触犯律法。
隋桓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将烟锅在台阶上磕了磕,清了清里面的烟灰。他看也没看四个少年一眼,只是自顾自地嘟囔着:“唉,人老了,不中用了。这眼睛啊,也花了,耳朵也背了,天一黑,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咯……”
说完,便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回了后院。
四个少年看着老爹的背影,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当夜,月黑风高。
四道年轻的身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出武馆的院墙,各自奔向一个方向,迅速消失在荣昌城深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