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心碎的一幕
第255章 心碎的一幕
怀礼辉一首没有再说话。′j_c·w~x.c,.!c+o-www.
他只是沉默地一杯接一杯地喝。
冰凉的啤酒喝白酒一杯一杯灌入滚烫的喉咙,滑入那深不见底、潜藏着无尽漆黑回忆的胸腔。
他黝黑冷硬的脸颊酡红一片,深邃的眼底却不见酒醉的混沌,反而沉淀出一种越来越亮的、压抑着某种风暴的暗芒。
酒意蒸腾,似乎将那些深埋在他钢铁躯壳下的熔岩软化了一丝缝隙。
当马奔再次举起酒杯嚎叫着要再敬一次逝去的名字时,怀礼辉猛地抓起一整瓶刚打开的闷倒驴,对瓶口仰天就灌。
白色冷冽的液体如同瀑布般灌入口中,顺着紧绷的下颌线肆意流淌,浸湿了他的衣襟。
克劳迪娅坐在他侧对面的位置,从最初的惊讶好奇,到后来的担忧紧张,心情如同过山车。
她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怀礼辉。
不再是冻土之下冷静如冰的“猫熊”,也不是战场上咆哮的死神,更不是在军营里沉默接受训斥的士兵。
此刻的他,像个被酒精短暂地剥去了层层冰冷硬壳的、挣扎着的灵魂!
她清楚地看到他眼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看到他灌酒的间隙,喉结在剧烈地上下滚动压抑着某种嘶吼,看到他端着酒杯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暴起青筋。
那偶尔扫过的目光,深邃的眼底是化不开的、浓得呛人的悲伤和……无法释怀的愧疚。
她终于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为什么沉默如山的怀礼辉和面瘫的李宏能如此默契,为什么他对这个失去了小腿的战友会拥抱得如此用力——
是共同在死人堆里打过滚,是互相看过彼此肠子流出来是什么颜色,是他们那小小的战斗单元的九个人,最终只活下来他们俩。?微?趣¢暁¢税¨王^ ¢蕞^新¨彰/截′哽¨薪\筷-
而李宏曾经和他们一个连队,并且在那次任务支援中救了他们两个,他们肩上扛着的是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兄弟的重量。
这份情,是命!是血!是刻在骨头缝里、永远剜不掉的沉重烙印!
这顿饭持续到了深夜。
马奔是第一个倒下的。
他庞大的躯体歪在椅子上,拍着桌子还要嚎叫,却被老婆——一位风风火火闯入包房、梳着利落短发、腰间系着围裙的东北大嫂强硬地制止了。
这位姓孙的大嫂快人快语,一边数落着又喝多的马奔“腿瘸了酒虫长脑子里了?”,一边向克劳迪娅传递着歉意但爽朗的笑容:
“妹子!对不住啊!谁想到这仨玩意儿一凑堆儿成这样!甭管他们!走,嫂子帮你!”
她有着典型东北女人的麻利和不容置疑的劲儿。
李宏状态稍“好”,只是走路发飘,但还能认得人。
在马奔媳妇的协助下,克劳迪娅用尽全身力气才架住己经意识模糊、身体沉重得像块铁疙瘩的怀礼辉的一条胳膊。
马奔媳妇架住另一边。
两个女人连拖带抱,踉踉跄跄地走出热浪喧天的土菜馆,冲进外面冰冷刺骨的寒夜。
小镇街道上积雪未消,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着冷光。刺骨的冷风像刀子般割在脸上。
马奔的媳妇是本地土著,轻车熟路地将他们弄到镇子东头一家挂着“平安旅社”牌子的小宾馆,那是他们家开的宾馆。
她把人事不省的老公安顿在旅社柜台后的自住后屋,又帮着克劳迪娅把李宏和怀礼辉分开弄进二楼两个相邻的标准间。-墈?书^君/ !庚~新.最*快?
李宏还算配合,被半拖上床后,嘴里还含糊嘟囔了一句“被子……扯一下……宏儿冷……”,便头一歪沉沉昏睡过去。
而怀礼辉,则成了最大的麻烦。
他个子高大,肌肉发达身体沉重,酒醉后浑身肌肉更是紧绷沉重得像块顽铁。
克劳迪娅和马奔媳妇拼尽全力才把他弄到属于那个标准间的单人床上。
刚把人扔上去,怀礼辉就痛苦地蹙紧了眉头,身体无意识地开始扭动。
“水……操……”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干涩的音节,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脸色酡红得吓人。
克劳迪娅慌忙倒了一杯温水,小心地托着他的后颈想喂他喝一点。
然而水杯刚碰到他的嘴唇,怀礼辉手臂猛地一挥!“哐当!”水杯被打飞出去砸在对面的墙上,玻璃碎片和水花西溅。
“都滚!别他妈碰我!”一声嘶哑低沉的咆哮从他胸腔里炸开,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种撕心裂肺的暴戾绝望。
那眼神没有焦距,空洞而痛苦地扫过天花板,仿佛陷入了某种梦魇的战场,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陡然间蓄满水光!
紧接着,令人心碎的一幕发生了。
克劳迪娅和马奔媳妇都惊呆了。
前一秒还在暴怒嘶吼的男人,下一秒,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通红的眼角汹涌而出。
那眼泪不是安静的流淌,而是混合着无法遏制的呜咽和身体剧烈的颤抖。
他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蜷缩起庞大的身体,双手痛苦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抽搐着。
那压抑到极致的、沉闷破碎的呜咽声撕扯着房间的空气,像一头濒死孤兽在绝境中发出的悲鸣。
“……我的错……都是我……该死的是我……”
“……炮……太快了……我看见了……拦不住……”
“……‘耗子’还跟我说……要回家娶媳妇……”
断断续续、泣不成声的破碎词句从他捂着脸的指缝中溢出,混杂着绝望的呜咽。
那声音如此之小,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肝俱颤!三年了。
那些深埋心底、从未向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父母姐姐倾泻过的、沾满鲜血和同伴断骨的记忆碎片,在酒精的溶解下终于冲破了他那堪比太拖拉装甲的意志防壁!
如同黑色的毒脓找到了唯一的缝隙,疯狂地流淌出来!
克劳迪娅的碧蓝眼眸瞬间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雾气,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
马奔媳妇也眼眶泛红,她叹了口气,她家的马奔喝醉酒之后也这样,不过比怀礼辉要好许多,上前想帮忙安抚,却被克劳迪娅轻轻拉住了手臂。
克劳迪娅对着这位爽朗热心的东北嫂子,含着泪艰难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用颤抖的、带着德国腔调却清晰无比的中文说:“嫂子……谢谢……请让我来吧……我懂……我能……”她指了指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位置。
马奔媳妇深深看了这个金发碧眼的“洋闺女”一眼,看到了她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难以撼动的决心和深入骨髓的心疼。
她用力点点头:“好孩子!看着点他,别摔下床。我就在隔壁招呼那死鬼奔子,有事使劲敲门!”
房门被轻轻带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剧烈哭泣颤抖的怀礼辉,和站在床边、胸口剧烈起伏的克劳迪娅。
凛冽的寒气未散尽,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味和他身上崩溃后悲伤撕裂的气息。
克劳迪娅没有犹豫。
她脱掉自己厚厚的外套,里面是一件柔软的驼色羊绒衫。
她走到床边,坐到冰冷坚硬的床沿上。
然后,没有丝毫停顿和矜持,伸出纤细却蕴含着巨大勇气的手臂,轻轻环抱住了床上那个蜷缩颤抖成一团的、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的破碎身影。
她的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即将碎裂的裂纹。
她将自己温暖的侧脸紧紧贴在他因抽泣而剧烈起伏的、汗湿冰凉的后背上。
双手环抱住他宽阔的胸膛,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用力地环抱着。
她感受着他肌肉在极度痛苦下的痉挛紧绷,感受着他泪水浸透了她肩头的衣料,那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她的皮肤灼伤。
“辉哥……都过去了……”她在他的耳后哽咽着,用他几乎不可能听清的微弱气声喃喃着,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
“难受就哭出来……我在……我在这里……” 她一遍一遍地说着,没有大道理,只有最简单、最原始的陪伴。
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心跳去烘暖那块被冰雪和血腥覆盖的极寒之地。
怀礼辉的哭声似乎并没有停止,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呜咽。
但随着时间在冰冷和温热的对峙中一点点流逝,那绝望的嘶鸣渐渐变成了更深沉的、断断续续的哽咽。
他僵首绷紧如冻土地的背脊,似乎在那柔软却固执的拥抱中,极其极其缓慢地、微不可查地塌陷了一丝缝隙。
那撕心裂肺的抽动,也仿佛被那持续不断输入的微弱暖流所安抚,不再那么濒临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