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滞留三日

清晨,叶青穗是被雨打窗棂的声音唤醒的。


她睁开眼,发现天光已经大亮,只是被厚重的雨云过滤得发灰。雨势比昨夜更大了,雨水顺着屋檐哗啦啦地流下,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小水花。


"居然睡过头了。"叶青穗匆忙起身,披上外衣。平日里她总是天不亮就起来和面,今日却比往常晚了半个时辰。她一边系衣带一边穿过小院,忽然停住了脚步。


后院的井台边,宋闻舟已经起来了。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色长衫——想必是从那个宝贝包袱里取出的——正弯腰打水。令叶青穗惊讶的是,他打水的动作娴熟得很,一抛一抖,满满一桶水就提了上来,半点不似寻常书生那般笨拙。


宋闻舟转身时发现了她,脸上立刻浮起笑容:"叶掌柜早。"


"早。"叶青穗点点头,目光扫过他放在井台边的湿衣服,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宋先生起得真早。"


"雨声吵醒的。"宋闻舟拧干最后一件中衣,晾在廊下的竹竿上,"我见灶房里有豆子,就磨了些豆浆,正在锅里温着。"


叶青穗挑了挑眉。她这小店平日只做午晚两市,早上都是自己随便对付一口,没想到这位暂住的客人倒勤快。


"多谢。"她简短地说,转身进了灶房。


灶台上果然放着一锅热气腾腾的豆浆,旁边小碗里盛着细白糖。叶青穗舀了一勺尝了尝,浓度正好,豆香浓郁,没有半点焦糊味。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这才发现锅边还贴着一张字条:"借黄豆半升,容后奉还。——宋"


字迹工整挺拔,笔画间透着股内敛的力道。叶青穗用手指轻轻抚过那墨迹,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子里取出一块木板和笔墨。


等她端着豆浆走到前堂时,宋闻舟已经擦干了手,正在整理昨夜被雨水打湿的账本。


"宋先生,"叶青穗放下碗,将木板推到他面前,"既然雨停不了,不如帮我个忙?"


宋闻舟抬头,看见那是一块刨光的榆木板,约莫两尺长,一尺宽,边缘还留着树皮的自然弧度。


"这是?"


"菜牌。"叶青穗解释道,"原先那个被雨水泡得字都糊了。听说宋先生书法不错,想请你题个新的。"


宋闻舟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接过木板,手指在光滑的木面上摩挲:"叶掌柜想要什么样的?"


"简单明了就好。"叶青穗想了想,"顶上写''春溪小馆''四个大字,下面分门别类写菜名和价钱。"


宋闻舟点点头,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砚台和墨块。叶青穗注意到那砚台是上好的歙砚,墨块也乌黑发亮,绝非市井常见之物。宋闻舟舀了点雨水研墨,动作优雅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叶掌柜这店名起得好。"宋闻舟一边研墨一边说,"''春溪''二字,让人想起山间清泉,正配你的手艺。"


叶青穗正在擦拭柜台,闻言手上动作顿了顿:"随便起的。店在春溪巷,就叫春溪小馆了。"


"那更妙。"宋闻舟微笑,"大巧若拙,浑然天成。"


他提笔蘸墨,手腕悬空,在木板上方停顿片刻,忽然落笔。叶青穗不由自主地凑近了几步,看着他笔下渐渐成形的字迹。


"春溪小馆"四个大字写得遒劲有力,却又带着几分洒脱,像是山间溪流奔涌而下。宋闻舟写字的姿势极为端正,背挺得笔直,只有手腕灵活地转动。叶青穗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指节分明,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却又能干粗活。


"接下来写菜品?"宋闻舟抬头问。


叶青穗点点头,报了几道招牌菜名:"三鲜面、酱肉包、笋干炖肉、时令野菜..."


宋闻舟一一写下,忽然笔尖一顿:"叶掌柜,这些菜名未免太直白了。"


"菜牌不就是要让人看明白吗?"叶青穗不解。


"不如我帮你想几个雅致的名字?"宋闻舟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比如这''三鲜面'',可以叫''三春晖'',取''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之意。"


叶青穗眨了眨眼:"客人哪知道是什么..."


"旁边用小字注明用料便是。"宋闻舟已经在木板上写了起来,"''酱肉包''可题''琥珀光'',形容肉馅晶莹剔透;''笋干炖肉''就叫''玉版参'',宋代苏轼曾以笋喻玉版禅师..."


他说得兴起,没注意到砚台已经歪了,墨汁眼看就要滴到桌面上。叶青穗眼疾手快,不动声色地伸手扶正了砚台,又用抹布擦去了溢出的墨汁。


宋闻舟愣了一下,随即会意地笑了:"多谢。"


两人一个说一个写,不知不觉竟将菜牌做得精致非常。宋闻舟不但给每道菜都起了诗意的名字,还在空白处画了几枝简笔梅花,显得古朴典雅。


"好了。"宋闻舟放下笔,满意地端详自己的作品,"挂出去保管客人眼前一亮。"


叶青穗看着那精美的菜牌,心里却打起了鼓。她这小店来的多是街坊粗人,哪懂得这些文绉绉的名堂?但看着宋闻舟期待的眼神,她又不忍心泼冷水。


"挂哪儿好?"她最终问道,算是认可了他的创作。


正当两人商量着挂菜牌的位置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王婆婆撑着油纸伞走了进来,裤脚已经湿了大半。


"穗丫头,给我称半斤酱菜..."王婆婆话说到一半,看见柜台后的宋闻舟,眼睛立刻眯了起来,"哟,这位是?"


"宋先生,昨晚避雨留下的。"叶青穗简短地介绍,"这位是巷口的王婆婆。"


宋闻舟拱手行礼:"婆婆好。"


王婆婆上下打量着宋闻舟,又看了看桌上墨迹未干的菜牌,突然笑了:"穗丫头,这是你相好的?字写得真不赖。"


叶青穗正在切笋干,闻言刀都没停一下:"宋先生是读书人,在我这儿帮忙的。"


"读书人?"王婆婆凑近宋闻舟,"长得真俊,定过亲没有?"


宋闻舟耳根微红,正要回答,屋顶突然传来"啪嗒"一声响,紧接着一滴水落在了王婆婆的鼻尖上。


"哎呀!"王婆婆跳了起来,"穗丫头,你这屋顶漏了!"


叶青穗抬头,看见房梁处果然渗出了水渍,正慢慢扩大。她叹了口气:"老毛病了,每次下大雨都这样。"


"我来看看。"宋闻舟放下毛笔,搬了张桌子过来,利索地爬了上去。他伸手摸了摸潮湿的房梁,又敲了敲周围的瓦片:"是瓦片松动了,雨水渗进来。得补一补。"


"等天晴再说吧。"叶青穗从灶房拿来几个盆碗,放在漏雨的地方接水。


王婆婆见没热闹可看,拿了酱菜便告辞了。屋里只剩下"滴答"的水声和两人忙碌的身影。


雨一直下到傍晚也没停。叶青穗和宋闻舟不得不挪动接水的盆碗,跟着漏雨的位置打转。到了夜里,漏点越来越多,两人干脆把被褥搬到了前堂,准备守夜。


"你不必陪着的。"叶青穗对宋闻舟说,"厢房那边没漏雨,你去睡吧。"


宋闻舟摇摇头:"两个人换手总比一个人强。"他指了指头顶,"听声音,下一个漏点要移到东边了。"


果然,不一会儿东边的房梁开始滴水。宋闻舟眼疾手快地把木盆推过去,堪堪接住第一滴水。


叶青穗忍不住笑了:"宋先生耳朵真灵。"


"小时候常听雨。"宋闻舟轻声说,"我家...老宅的屋顶也爱漏雨。"


叶青穗敏锐地注意到他改口的瞬间,但没有多问。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不时挪动盆碗接水。夜深时,宋闻舟不知从哪儿翻出一把旧棋盘,两人就着油灯下起了盲棋,谁输了谁去倒接满的雨水。


天蒙蒙亮时,雨终于小了。叶青穗揉着酸痛的脖子,发现宋闻舟已经靠在墙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块抹布。晨光透过窗纸照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叶青穗这才注意到他的睫毛很长,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她没有叫醒他,轻手轻脚地去了灶房。等宋闻舟被香气唤醒时,桌上已经摆了两碗热腾腾的鸡蛋面,上面撒着碧绿的葱花。


"吃了饭再睡吧。"叶青穗说,递给他一双筷子。


宋闻舟迷迷糊糊地接过,忽然指着屋顶:"雨停了。"


确实,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暴雨终于停了。阳光穿过云层,透过还在滴水的屋檐,在桌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今天得修屋顶了。"叶青穗说。


早饭后,宋闻舟不知从哪里借来一架梯子,扛在肩上回来了。叶青穗正在和面,看见他这架势,惊讶地放下擀面杖:"你真会修屋顶?"


"略通一二。"宋闻舟笑道,"家里...我是说,以前帮人修过。"


叶青穗将信将疑,但还是帮他扶稳了梯子。宋闻舟脱下长衫,只穿一件白色中衣,利索地爬上了屋顶。叶青穗在下面递瓦片和泥浆,仰头时能看见他专注的侧脸和灵活的手指。


"左边第三块瓦要换了。"宋闻舟朝下喊道,"再给我一块新的,差不多大小的。"


叶青穗准确地抛上一块瓦片,宋闻舟稳稳接住,动作熟练得不像个书生。


"宋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叶青穗忍不住问,"不像只读圣贤书的人。"


屋顶上沉默了片刻,只有瓦片碰撞的轻响。


"家里有些产业。"宋闻舟的声音飘下来,"从小跟着师傅们学了些杂活。"


叶青穗没有再问。晌午时分,屋顶修好了,宋闻舟满身是汗地爬下来,脸上还沾着泥灰。叶青穗递给他一块湿毛巾,忽然发现他的手掌心磨出了几个水泡。


"怎么不说?"她皱眉,拉过他的手仔细查看。


宋闻舟有些不自在地抽回手:"小伤而已。"


叶青穗没理会他的推辞,转身去取了药箱。当她用针小心挑破水泡,涂上药膏时,宋闻舟一直安静地看着她的动作,眼神复杂。


"好了。"叶青穗包扎完毕,"这两天别碰水。"


宋闻舟动了动手指,突然说:"叶掌柜,我再多留几日可好?"


叶青穗抬头,对上他认真的眼神。


"屋顶虽然修好了,但得观察两天看还漏不漏。"宋闻舟解释道,"而且...我算了下账,发现还欠你不少饭钱和药钱。"


叶青穗收起药箱,嘴角微微上扬:"随你。不过宋账房,再这么干下去,我可真要付你工钱了。"


阳光终于完全穿透云层,照在小院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檐角最后一滴雨水落下,在阳光中折射出七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