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忆江湖

冬雪初临掩尘迹,围炉夜话忆江湖

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桃林正浸在黎明前的寂静里。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像上天撒下的碎盐,悄无声息地落在桃枝上、青石板上,后来便密起来,鹅毛似的簌簌飘落,不过半个时辰,整个桃坞就裹进了一片素白里。

林羽是被窗棂上的积雪压塌声响惊醒的。他披衣起身,推开房门,冷冽的空气夹杂着雪的清冽扑面而来,让他瞬间清醒。院中的老桃树裹着厚厚的雪,枝桠弯成温柔的弧线,像位白发老者静立着;石桌上的积雪积了半尺深,将昨日李逸尘忘在那儿的箭杆埋了大半,只露出个箭尾,在雪光里泛着点深色。

“下雪了!”李逸尘的声音从东厢房传来,紧接着是一阵慌乱的穿衣声,片刻后,他披着件厚棉袄冲出来,手里还抓着弓箭,“林羽哥,咱们去后山打猎吧!雪地里好追踪,说不定能打只袍子回来,给大家炖锅肉!”

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散开,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像雪地里的星。林婉儿也闻声出来,身上裹着件绣着桃花的厚披风,手里捧着个铜炉,炉子里的炭火正旺,映得她脸颊暖融融的:“刚下过雪,山路滑,别去了。我煮了姜茶,快来暖暖身子。”

李逸尘却不肯罢休,缠着林羽磨了半天,直到苏长风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本《玄清手札》,笑着说:“要去也行,带上小安他们,让他们学学怎么在雪地里辨别踪迹,也算一堂实践课。”

这下李逸尘更乐了,拉着闻声赶来的小安和几个学子,往背上塞了弓箭和绳索,又揣了几块林婉儿刚烤好的红薯,欢天喜地往后山去了。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像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延伸向远处的林莽。

林婉儿和苏长风留在院里,她搬了张竹凳放在廊下,让苏长风坐着晒太阳,自己则取了把扫帚,慢慢清扫石桌上的积雪。雪落在她的发间,转瞬便化了,留下点点湿痕,她却毫不在意,只专注地将石桌扫得干干净净,又铺上块厚毡子,摆上茶具和姜茶。

“苏先生,您看这雪,像不像玄清道长手札里写的‘玉尘’?”她给苏长风斟了杯姜茶,茶汤琥珀色,冒着热气,散着辛辣的香。

苏长风接过茶杯,呵了口热气,笑道:“像,也不像。玄清道长笔下的雪,总带着点江湖的凛冽,你这院里的雪,却裹着烟火气,暖得很。”他翻开手札,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段,他说当年在清霄观,也是这样的大雪,他和墨渊围炉煮酒,争论‘混沌是否可控’,争到最后,墨渊摔了酒坛,他却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说‘道不同,亦可为友’。”

林婉儿凑过去看,手札上的字迹已有些模糊,却能看出书写时的用力,仿佛能想见当年那个年轻的道士,在雪夜中既坚持己见,又难掩对友人的珍惜。她轻轻叹了口气:“若是墨渊能一直记着这份情谊,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人心易变,唯坚守最难。”苏长风合上手札,望着后山的方向,“但你看李逸尘他们,雪地里跑得欢,不就是因为心里装着‘守护’二字吗?这就够了。”

午后,李逸尘带着孩子们回来了,虽然没打到袍子,却拎了几只肥硕的野兔,还有一串野山枣,红得像玛瑙。小安冻得鼻尖通红,却兴奋地举着只野兔给林婉儿看:“婉儿姐,你看这兔子!雪地里白乎乎的,要不是逸尘哥眼尖,根本发现不了!”

李逸尘得意地扬着下巴:“那是!我在雪地上一看脚印就知道,这兔子往松树林跑了,果然在树洞里堵着了!”他说着,还不忘给林羽使个眼色,“林羽哥,我这追踪术,不比你教的差吧?”

林羽笑着拍了拍他身上的雪:“是不差,就是把小安的鞋子弄湿了,今晚得烧盆炭火给他烘烘。”

傍晚时分,桃坞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混着雪的清冽,在冷空气中凝成淡淡的雾。林婉儿在厨房忙碌,锅里炖着野兔,肉香混着萝卜的甜,从门缝里钻出来,引得李逸尘在门口转了好几圈。苏长风带着学子们在书房烤火,给他们讲《开元占经》里的星象,小安听得最认真,时不时举手提问,眼里满是好奇。

晚饭时,众人围坐在堂屋的火炉旁,炉子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暖融融的。炖野兔的汤熬得奶白,李逸尘舀了一大碗,连肉带汤吃得酣畅,嘴里还嘟囔着:“还是雪天吃肉香,比南疆的米酒还过瘾。”

“你呀,就知道吃。”林婉儿给他夹了块萝卜,“多吃点素,别积食了。”

苏长风喝着酒,忽然说:“再过几日,就是玄清道长的忌日了。按他的遗愿,忌日这天,要在桃林焚尽他的手札副本,说‘过往恩怨,皆随烟火散’。”

林羽放下筷子,神色郑重:“我们该准备些什么?”

“不用太繁复。”苏长风望着窗外的雪,“一壶桃花酒,一碟他当年爱吃的松子,足矣。他这一生,最不喜铺张。”

夜里,雪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给雪地镀上层银辉。李逸尘和学子们挤在东厢房,听他讲风蚀谷的沙暴多吓人,蚩尤台的瘴气多难闻,讲到惊险处,孩子们都屏住呼吸,讲到脱险时,又齐声欢呼。

林羽和林婉儿坐在廊下,看着月亮在雪地里投下的光影。林婉儿手里捧着那支苗寨的芦笙,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银饰:“阿依说,苗寨的雪是软的,落在身上像棉花,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说不定在跟着阿爸学吹芦笙,想着开春了来桃林,给我们表演。”林羽望着远处的山峦,雪覆盖了一切,却盖不住生机,“等雪化了,我去望海镇买些绸缎,给你做件新衣裳,就用桃花色的料子,绣上苗族的蜡染纹样。”

林婉儿的脸颊在月光下泛起微红,轻轻“嗯”了一声,将芦笙抱在怀里,像抱着个珍贵的秘密。

炉火在堂屋继续燃烧,映着墙上挂着的“桃坞”木牌,牌上的字迹在火光中仿佛活了过来。玄清道长的忌日近了,过往的恩怨即将随烟火散去,但守护的信念,却像这炉中的炭火,在寒冷的冬夜里,烧得愈发旺盛。

雪地里的脚印会被新的积雪覆盖,江湖的痕迹会被岁月磨平,但桃坞的灯,会一直亮着,等着远行的人归来,也等着年轻的人出发。就像这冬雪,看似掩埋了一切,实则在孕育着开春的桃花,只待东风一吹,便会漫山遍野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