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民间志一分零二秒

第82章 玉簪穿心

南宋绍兴年间的临安城,钱塘门内车桥边的璩家装裱店,出过一段奇事。那年春日融融,郡王的仪仗打从桥头过,轿帘隙里飘出的眼风,正落在裱画案前那抹素色身影上。璩秀秀手里拈着枚银针,正往新绣的肚兜上钉珍珠,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绾发的素银簪上跳着碎光,倒比案上那些名人字画更晃眼。

郡王轿子里的鼾声停了。\"那丫头是谁家的?\"随从赶紧打马去问,回来回话时,手里还捏着片从裱画店门槛上捡的玉簪花花瓣。这花名唤玉簪,开得像姑娘们插在发间的簪子,洁白莹润,偏偏根茎带刺,正如那装裱店里的璩家姑娘——温顺的眉眼底下藏着股子韧劲。

三日后,郡王府的帖子送到了璩家。秀秀爹捏着那张洒金帖子,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郡王爷瞧中小女的绣活,要请去府里当差。\"他这话没说全,帖子上明晃晃写着\"侍婢\"二字,在大宋的户籍册上,这身份比坊郭下户还低贱三分,连穿红着绿的资格都没有。秀秀却把那片干枯的玉簪花瓣揣进袖袋,对着铜镜将素银簪换成竹制的,\"爹,我去。\"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没半分犹豫。

郡王府的日子,比装裱店的浆糊还稠腻难熬。秀秀每日捧着绣绷在回廊下候着,看那些戴玉束带的官员们趾高气扬地走过,腰间玉带的声响比寺院的钟磬还烦人。按大宋规矩,三品以上才能系玉带,郡王那条羊脂玉带更是宫里赏的,走路时得刻意放慢脚步,生怕玉銙碰撞的脆响惊了贵人。直到那天,她被唤去给玉器作坊送茶水,才撞见了改变命运的那个人。

崔宁正趴在案上琢玉,鼻尖快碰到那块羊脂白玉。他戴着粗布围裙,腰间系着工匠专用的铁鱼带,与周遭珠光宝气格格不入。秀秀搁茶碗时不小心碰掉了案上的刻刀,刀刃在玉料上划出道细纹。\"哎呀!\"她吓得脸都白了,这要是被郡王知道,卖了全家都赔不起。崔宁却抬头笑了,那笑容比玉料还温润:\"无妨,正好借这道痕雕朵莲瓣。\"他手指翻飞,刻刀游走间,原本的瑕疵竟真成了观音座下的莲花纹。

秀秀的心就像被那刻刀搔了下,痒痒的。往后她总借着送茶送点心跑作坊,看崔宁把一块块璞玉变成仙桃、如意、罗汉像。有回她见案上摆着半块镂空的玉簪坯子,簪头雕着对鸳鸯,便忍不住问:\"这是要送人的?\"崔宁耳尖红了,低声道:\"还没想好送给谁。\"那天傍晚,秀秀在回廊石桌上发现个小布包,打开正是那支鸳鸯玉簪,簪尾还刻着个极小的\"宁\"字。她把簪子藏在贴身处,隔着襦裙都能觉出玉的凉滑,像揣了块冰,却暖得烧心。

郡王不知怎的,突然要崔宁用整块羊脂玉雕尊南海观音。\"雕好了,便把秀秀许你。\"这话听得秀秀心头突突跳,夜里绣活时,针脚都歪了。崔宁更是拼了命,白日里在作坊赶工,夜里就着月光打磨。玉屑落在他衣襟上,像撒了把碎星子。秀秀偷偷送去的宵夜,他总顾不上吃,直到观音的眉眼渐渐清晰,他才惊觉碗里的粥早凉透了。\"这玉性娇,得顺着纹理走。\"他跟秀秀解释,手里的刻刀却稳得像长在手上。

观音成的那天,临安城起了场大火。火光染红半边天的时候,秀秀正抱着装裱好的观音像待在库房。浓烟呛得她睁不开眼,恍惚间看见个身影冲进来,是崔宁!\"走!\"他拉着她的手往外跑,穿过火海时,秀秀头上的素银簪被横梁撞掉了,崔宁弯腰去捡,却被她拽着跑:\"不要了!\"可跑到府门外,崔宁不知从哪儿摸出支玉簪塞给她——正是那支鸳鸯簪,簪头的鸳鸯被火熏得发黑,却依旧紧紧依偎着。

\"郡王的话当不得真。\"崔宁喘着气说,石灰桥的夜风带着河水腥气,吹得秀秀打了个寒颤。他解下自己的粗布外衫裹在她身上,衣料上还沾着玉屑和汗味。\"往南走,去潭州。\"秀秀摸着发烫的玉簪,突然踮起脚把它插在崔宁的发髻上,\"这样你就跑不掉了。\"月光顺着玉簪滑下来,在他脖颈处投下道银线,倒像道无形的锁。

一路晓行夜宿,崔宁的铁鱼带磨得发亮,秀秀的襦裙也溅满了泥点。到潭州城里落脚时,两人都瘦了圈,眼里的光却亮得很。崔宁租了间带院的屋子,门口挂起\"京城崔待诏碾玉\"的招牌,第一天就有人来定做玉簪。秀秀坐在窗边看他干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发间的鸳鸯簪——如今它戴在她头上了。崔宁总说:\"这玉养人,戴久了会生暖意。\"可秀秀总觉得它凉飕飕的,尤其是在夜里,像块冰贴着头皮。

潭州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是七夕。街上的七宝市热闹非凡,珠翠首饰、雕花梳篦摆得满街都是。崔宁给秀秀买了支鎏金步摇,她却宝贝似的把鸳鸯簪插在鬓边。\"还是这个好。\"她对着铜镜笑,镜里的人影穿着半旧的素色襦裙,头上却簪着最珍贵的念想。那天夜里,秀秀做了个噩梦,梦见郡王府的人追来了,她拼命跑,头上的玉簪却越插越深,疼得她惊醒过来,冷汗浸湿了中衣。

安稳日子过了一年半,那天崔宁去县衙送活计,回来时脸色煞白。\"临安来人了。\"他反手关上门,声音都在抖,\"说郡王一直在找我们。\"秀秀的手猛地攥紧,发间的玉簪硌得头皮生疼。\"走!\"她当机立断,开始收拾包袱。可没等他们出门,院外就传来了马蹄声,还有个熟悉的公鸭嗓在喊:\"崔待诏,郡王有请!\"是郡王府的郭排军,当初就是他把秀秀领进府的。

崔宁想从后墙跳走,秀秀却拉住他。\"跑不掉了。\"她摘下头上的鸳鸯簪,塞到他手里,\"你带着这个走,去找我爹娘。\"郭排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秀秀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记得那年大火吗?你说这玉能养人......\"话音未落,她突然抓起桌上的刻刀,对着自己心口就刺了下去。

崔宁扑过去时,只摸到满手滚烫的血。秀秀的眼睛还睁着,望着他手里的玉簪,嘴角似乎还带着笑。郭排军踹门进来时,正看见这惊悚的一幕:那支羊脂玉簪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一半沾着血,一半映着窗棂投下的残阳,像极了那日临安城的火光。

后来听说,崔宁被带回临安问罪,却在半路趁乱逃了。有人说在成都的药市上见过他,疯疯癫癫的,总拿着半支断玉簪跟人说:\"这玉会流血。\"也有人说,每年七夕,钱塘门车桥边的玉簪花开得格外艳,夜里还能听见女子的哭声,像在找什么东西。

看官若不信,可去临安城打听。咸安郡王府早没了当年的风光,那尊南海观音被供奉在大慈寺,莲座下有道细微的刻痕,像极了半支玉簪。而璩家装裱店的旧址上,后来开了家玉器铺,老板总爱跟客人讲:\"好玉能记事儿,尤其是戴久了的......\"话没说完,就会指着货架上那些光洁的玉簪,眼神空落落的,仿佛能看见多年前那个春日,素衣少女发间一闪而过的银光,和那支终究没能绾住缘分的玉簪,如何带着体温,穿透了岁月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