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木牛流马
汴京城南的汴河码头永远是活的,木桨搅碎晨光的那会儿,王二柱正蹲在自家修造铺的门槛上啃炊饼。饼渣子掉在青石板缝里,引得几只麻雀蹦跳着啄食,他含混地骂了句“馋东西”,视线却黏在河面上——那艘刚靠岸的粮船正费力地卸粮,脚夫们赤着胳膊,喊着号子把粮袋往独轮车上搬,轮子碾过石板路“吱呀”作响,像极了去年冬天冻死在街角的老驴临死前的哀鸣。
“二柱!发什么愣?张大户家的独轮车轴断了,赶紧修!”铺子里传来爹王老汉的吼声,带着常年刨木头留下的沙哑。
王二柱应了声,把最后一口炊饼塞进嘴里,拍掉手上的渣子钻进铺子。铺子不大,靠墙立着几排刨好的木料,松木的清香混着桐油的味道,是他打小闻惯的气息。张大户家的独轮车歪在地上,断了的车轴像根折了的骨头,他蹲下身摸了摸断面,眉头皱了起来:“爹,这轴是硬木的,怎么会断得这么齐?”
王老汉叼着旱烟凑过来,烟袋锅子在车轴上敲了敲:“还不是最近粮运紧,车上堆的粮比往常多了三成。这独轮车本就承不住这么重的东西,断轴是迟早的事。”他吐了口烟圈,眼神扫过窗外忙碌的脚夫,“听说西北打仗,粮草供不上,朝廷催得紧,这汴河码头的粮船比上个月多了一倍,脚夫们累死累活,车子也遭罪。”
王二柱没说话,手上已经抄起了刨子。他打小跟着爹学木工,十六岁就能独立打造独轮车,可看着眼前断成两截的车轴,心里却堵得慌。独轮车是眼下最常用的运粮工具,可载重量有限,遇上坑洼路还得人推肩扛,稍有不慎就出故障。他一边刨着新的车轴,一边忍不住想:要是能有个更省力、载重量更大的车子就好了。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王二柱自嘲地笑了笑,他就是个普通的木工,祖上三代都靠修车子、打家具糊口,那些奇思妙想哪轮得到他来琢磨。
晚饭时,铺子关了门,父子俩就着一碟咸菜喝糙米酒。王老汉忽然想起什么,从床底下翻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封皮上的字已经模糊不清。“这是你爷爷临终前留给我的,说是当年在蜀地做工时偶然得来的,据说是三国时期诸葛武侯留下的手稿残卷。”
王二柱眼睛一亮,伸手接过书。纸页脆得像枯叶,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古字,还有些奇怪的图样,像是机械的零件。他翻到中间一页,看到“木牛流马”四个字,:“方腹曲头,一脚四足,头入领中,舌着于腹……每牛载十人所食一月之粮,人不大劳,牛不饮食。”
“木牛流马?”王二柱失声叫道,“爹,这就是传说中能自动运粮的木牛流马?”
王老汉点点头,又摇摇头:“谁知道呢。你爷爷当年研究了大半辈子,也没琢磨出个名堂。这东西看着玄乎,怕是传说罢了。”他喝了口酒,“后来蜀地战乱,你爷爷带着残卷逃到汴京,临终前说,这东西要是能复原出来,说不定能救很多人的命。”
那天晚上,王二柱捧着残卷看了一夜。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纸页上,那些模糊的图样在他眼里渐渐清晰起来。他想起码头脚夫们佝偻的背影,想起断成两截的车轴,想起爹说的西北战事缺粮的事,心里那点被掐灭的念头又重新燃了起来——他要复原木牛流马。
第二天一早,王二柱就把自己关在了铺子里,对着残卷画图纸。古字晦涩难懂,图样也残缺不全,他只能一点点推敲。有时候为了弄明白一个零件的构造,他能对着图纸发呆大半天,饭都忘了吃。王老汉看他这般模样,既心疼又无奈,只能默默帮他照看铺子,偶尔递些吃的进去。
转眼三个月过去,汴京城从春到夏,杨柳絮飘了又落,王二柱的图纸画了一张又一张,地上堆起了厚厚的木屑,可第一个木牛的雏形却始终没能站起来。那天傍晚,他试着组装好的木牛刚一承重就散了架,木腿断了两根,零件撒了一地。
“别折腾了!”王老汉终于忍不住开口,“武侯当年何等聪慧,还有一众能工巧匠辅佐,才造出木牛流马。你一个普通木工,凭一本残卷就想复原?简直是痴心妄想!”
王二柱蹲在地上,看着散落的木块,眼眶红了。他知道爹说得对,这三个月来,他耗尽了心血,却连木牛的基本构架都没弄明白。可一想到码头那些疲惫的脚夫,想到西北战场上饿着肚子的士兵,他又不甘心。“爹,再给我点时间,就一点时间。”他声音沙哑,带着恳求。
王老汉看着儿子布满血丝的眼睛,终究是心软了。他叹了口气,蹲下来帮儿子捡零件:“罢了罢了,你想折腾就折腾吧。只是别累垮了身子。”
接下来的日子,王二柱更加拼命。他不仅研究残卷,还走遍了汴京城里的木工铺,向老木匠们请教;甚至跑到城外的军营,观察军用独轮车和攻城器械的构造。有一次,他听说城外有个老石匠擅长雕刻机关,便揣着仅剩的碎银子赶了过去。老石匠见他心诚,把自己年轻时学的机关术教给了他,还告诉他:“机械之道,重在平衡,榫卯要严丝合缝,力道要能传达到位,就像人走路,手脚协调才能稳当。”
老石匠的话点醒了王二柱。他重新审视残卷上的图样,发现木牛的四足并非简单的支撑,而是通过内部的齿轮和连杆相连,行走时能像真牛一样交替迈步,重心始终保持稳定。他按照这个思路重新设计图纸,把之前忽略的细节一一补齐。
又是半年过去,深秋的汴京城下起了第一场霜。这天清晨,王二柱终于组装好了第一头完整的木牛。这头木牛长约三尺,高两尺有余,曲头方腹,四足着地,腹部有个可以装粮的木箱,舌头连着内部的机关。他深吸一口气,转动牛舌,只听“咔嗒”几声,木牛竟然缓缓迈开了四足,稳稳地向前走了起来。
“成了!爹,成了!”王二柱激动得大喊。
王老汉从铺子里跑出来,看到木牛在院子里稳稳行走,惊得烟袋锅子都掉在了地上。他走上前摸了摸木牛的身子,又掂了掂木箱,喃喃道:“真成了……你爷爷要是泉下有知,肯定高兴。”
消息很快传遍了城南。街坊邻居都来看热闹,围着木牛啧啧称奇。有个脚夫试着往木箱里装了两石粮食,木牛依旧走得稳稳当当,而且拉动起来毫不费力。“这东西太神了!比独轮车强十倍不止!”脚夫们兴奋地喊道。
这事没多久就传到了开封府尹的耳朵里。府尹听说有木工复原了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当即派人把王二柱和木牛请到了府衙。府尹亲自试验了木牛的性能,又仔细询问了构造,当即决定把这事上报朝廷。“如今西北战事吃紧,粮草运输困难,若这木牛流马真能大规模制造,定能解朝廷燃眉之急。”
半个月后,朝廷的旨意下来了:召王二柱进京,在工部指导工匠制造木牛流马,所需材料一概优先供应。
王二柱带着残卷和图纸,跟着太监进了京城。工部的工匠们起初对这个来自民间的木工并不信服,觉得他不过是运气好造出了个小玩意儿。可当王二柱详细讲解了木牛的构造原理,演示了机关的运作,还当场指导工匠造出了第二头木牛时,所有人都服了。
工部尚书亲自督办此事,召集了京城最顶尖的木工、铁匠和石匠,按照王二柱的图纸大规模制造木牛流马。王二柱每天泡在工坊里,手把手地教工匠们打磨零件、组装机关,常常忙到深夜。他发现残卷上还有流马的图样,流马比木牛更轻便,速度更快,适合在狭窄的山道上行走,便趁着空闲时间研究流马的复原。
三个月后,第一批一百头木牛和五十头流马制造完成。朝廷派了官员前来验收,在京郊的官道上进行了运粮试验。木牛每头载重三石,牛马载重两石,行走时平稳省力,就算遇上坑洼路面也不易倾倒。验收官员大喜过望,当即下令将这些木牛牛马送往西北前线。
消息传到西北,将士们起初也半信半疑。可当他们看到木牛流马不费人力物力,就能源源不断地把粮草运到军营时,都欢呼雀跃。之前运粮需要一百个脚夫才能完成的任务,现在用十头木牛就够了,大大节省了人力,粮草运输的效率提高了好几倍。
汴京城里,王二柱成了名人。百姓们都称他为“当代鲁班”,不少木工铺都来向他请教技艺。可他依旧保持着往日的模样,每天除了在工坊指导工匠,就是回到临时住处研究残卷。王老汉也被接到了京城,看着儿子如今的成就,笑得合不拢嘴。
这天,王二柱正在研究流马的改进方法,忽然听到工坊外传来争吵声。他出去一看,只见几个来自蜀地的老工匠正和工部的工匠争执不休。“这木牛流马根本不是武侯当年的模样!”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工匠激动地说,“当年武侯在蜀地造的木牛流马,能爬山越岭,甚至能自动转向,哪是这般简陋的样子!”
工部的工匠不服气:“这木牛流马能载重能省力,已经帮了朝廷大忙,怎么能说简陋?”
王二柱走上前,恭敬地对老工匠作了个揖:“老丈息怒,晚辈王二柱。晚辈只是根据残卷复原,若有不对之处,还请老丈指点。”
老工匠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态度诚恳,怒气消了些:“罢了罢了,也不能怪你。武侯的木牛流马图纸早已失传,你能凭着残卷复原到这般地步,已是不易。”他叹了口气,“我祖上曾是武侯麾下的工匠,听祖辈说,当年的木牛流马内部有更精密的机关,还有‘刹车’的装置,遇到陡坡也不会下滑。只是这些技艺,早就没了传人。”
王二柱眼睛一亮:“老丈,您知道那些机关的大概构造吗?”
老工匠想了想,说:“我小时候听爷爷说过,木牛的舌头不仅能控制行走,还能控制停驻,里面有个‘牙板’,卡住齿轮就能让木牛停下。流马的轮子是特制的,上面有凹槽,能咬住山道上的石板。”
得到老工匠的指点,王二柱如获至宝。他立刻重新研究图纸,结合老工匠的描述,对木牛流马进行改进。他在木牛的舌头处加了牙板机关,果然实现了随时停驻的功能;又给流马的轮子加了凹槽,让它在山道上行走更加稳固。改进后的木牛流马性能更上一层楼,很快就投入了批量生产。
半年后,西北战事传来捷报,朝廷说是木牛流马及时运送粮草,为战事胜利立下了大功。皇帝龙颜大悦,下旨召见王二柱,封他为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赏银五百两。
进宫那天,王二柱穿着朝廷赏赐的官服,心里却有些不安。他只是个喜欢琢磨木头的工匠,从来没想过当官。在金銮殿上,皇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想了想,叩首道:“陛下,臣别无所求,只求陛下能让臣继续研究木牛流马,改良技艺,造福百姓。”
皇帝哈哈大笑:“朕就喜欢你这务实的性子。准了!朕给你拨专款,建一座专门的工坊,让你潜心研究。”
王二柱谢了恩,退出金銮殿。阳光洒在宫墙上,他看着远处的汴河方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蹲在门槛上啃炊饼的自己。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木牛流马还有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而他的使命,就是让这古老的发明在新时代焕发出更大的光彩。
后来,王二柱在京郊建了一座工坊,聚集了全国各地的能工巧匠。他们不仅改良了木牛流马,还根据其原理造出了更多实用的机械,比如用于灌溉的水车、用于织布的织机。这些机械传入民间,大大减轻了百姓的劳作负担,提高了生产效率。
多年后,王二柱老了,头发也白了。他把自己的技艺和图纸都传给了徒弟们,嘱咐他们:“机械之道,在于利民。无论造出什么东西,都要想着能帮百姓省点力、多挣点粮。”
他常常坐在工坊的门槛上,看着徒弟们打造木牛流马,就像当年看着爹修独轮车一样。夕阳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洒在那些即将运往各地的木牛流马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汴河码头的脚夫们早就不用再推沉重的独轮车了,他们赶着木牛流马,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号子声也变得欢快起来。
而那本泛黄的残卷,被王二柱珍藏在匣子里,传给了子孙后代。残卷的扉页上,他加了一句话:“武侯之智,不在奇巧,而在利民。后辈当铭记,技为民生,方为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