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伞妖
淳熙十三年的临安,雨是缠人的性子。入了梅,淅淅沥沥的雨丝就没断过,把清河坊的青石板泡得油亮,倒映着两旁酒旗上晕开的“状元红”三字,也把巷尾“程记伞铺”的竹帘浸得发沉。
铺子里的程三郎正蹲在脚凳上,给新扎的竹骨上桐油。他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件半旧的青布短衫,袖口挽到肘弯,露出的小臂结实,指腹磨着层薄茧——那是常年削竹、绷伞面磨出来的。铺子不大,靠墙的木架上码着几十把油纸伞,青的、蓝的、素白的,伞面上有的印着墨竹,有的绣着小荷,最惹眼的是角落几把,伞沿垂着细细的流苏,是给巷口绣坊老板娘做的。
“三郎,补把伞!”门外传来挑夫王二的粗嗓门,人还没进来,带着雨腥气的风先卷着竹帘晃了晃。
程三郎直起身,擦了擦手上的桐油:“王二哥,伞呢?”
王二把手里的破伞往柜台上一放,伞面破了个大洞,竹骨断了两根,活像只折了翅膀的鸟。“昨儿送活计去城外,遇着阵急雨,慌里慌张撞在老槐树上,成这样了。还能补不?”
“能。”程三郎拿起伞端详片刻,“换两根竹骨,重新绷块面,明儿来取。”
王二丢下几文钱,嘟囔着“这鬼天气”,揣着怀里的干帕子冲进了雨里。程三郎把破伞搁在一旁,刚要接着上桐油,眼角瞥见门口的青石板上,孤零零躺着把旧油纸伞。
那伞看着有些年头了,竹柄磨得发亮,伞面是暗褐色的,边缘卷了边,上面绣着几朵腊梅,线色褪得厉害,只剩淡淡的黄。雨丝打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轻轻叹气。程三郎左右看了看,雨巷里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出去把伞捡了回来——这雨看样子得下到入夜,丢在这儿怕要泡坏了。
“许是哪个客官落的。”他自言自语,把旧伞靠在柜角,打算等雨停了挂个失物牌。
当晚关了铺门,程三郎就着油灯补王二那把破伞。窗外的雨还在下,滴答滴答敲着窗棂,铺子里静得能听见竹骨摩擦的轻响。忽然,他鼻尖动了动——空气中飘来一缕淡淡的梅香,不是巷口花铺卖的红梅香,清清淡淡的,像初春刚开的腊梅。
他抬头望了望,铺子里除了他没别人,柜角的旧伞安安静静立着,伞面的腊梅在灯光下泛着模糊的影子。“奇了。”程三郎挠挠头,只当是自己闻错了,低头接着干活。
可接下来几天,怪事接二连三。
先是清晨开门,灶上总温着一碗热粥,有时是青菜粥,有时是小米粥,上面还卧着个溏心蛋——程三郎爹娘走得早,他一个人过活,从没人这么细心过。他问过隔壁的陈婆婆,老太太笑得眯起眼:“怕不是哪个姑娘家瞧上你了,悄悄来给你做的。”程三郎红了脸,只当是玩笑。
再后来,他前一晚没补完的伞,第二天一早准是整整齐齐摆在柜台上,破洞补好了,断骨换好了,连伞面的油都重新上了一遍,比他自己做的还精致。有回他故意把一把绣错了花纹的伞放在案上,夜里没睡沉,约莫三更天,听见案头传来细微的“簌簌”声。
他悄悄睁开眼,借着窗缝透进来的月光,看见柜角的旧伞微微发亮,一道淡青色的影子从伞里飘了出来。那影子落地化成人形,是个穿青布襦裙的姑娘,梳着双丫髻,发间插着根简单的木簪。她走到案前,拿起那把绣错的伞,指尖拈着细针,动作轻柔地拆着错线,灯光下,她的侧脸轮廓柔和,睫毛长长的,像停着两只蝴蝶。
程三郎的心“咚咚”跳得厉害,攥着被子的手都出了汗。他活了二十多年,只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听过精怪,真见着了,倒没那么怕,只觉得这姑娘看着温温柔柔的,不像害人的。
姑娘补完伞,又去灶房添了点柴火,才转身往旧伞走去。就在她要钻进伞里时,程三郎忍不住低低喊了声:“姑娘留步。”
姑娘猛地回头,眼里满是惊慌,身形晃了晃,差点散了影子。“你……你看得见我?”她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像雨打在花瓣上。
程三郎赶紧爬起来,拱手道:“在下程三郎,姑娘不必怕,我没有恶意。这几日的粥,还有补好的伞,都是姑娘做的吧?”
姑娘咬着唇,点了点头,声音更低了:“我……我附在那把伞里,见你一个人辛苦,就想帮衬些。若是惊扰了你,我这就走。”
“别!”程三郎连忙摆手,“姑娘好心帮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怪你。只是……姑娘为何会附在伞里?”
姑娘望着柜角的旧伞,眼神暗了下来,许久才缓缓开口。她叫阿梅,本是建州人,靖康年间,金兵破了城,她和未婚夫沈青失散。那把旧伞是她的陪嫁,沈青亲手给她挑的竹骨,她自己绣的腊梅,战乱中,她抱着伞逃到江边,船翻了,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醒来就发现魂魄附在了伞上。
“这伞辗转了好多人手里,从建州到临安,我跟着伞走,就是想找沈郎。”阿梅说着,眼圈红了,“我知道人鬼殊途,可我总想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是看看他好不好。”
程三郎听得心里发酸。他虽没经历过战乱,却也懂生离死别的苦。“沈相公可有什么信物?或是临安有什么相识的人?我帮你找。”
阿梅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沈郎有块玉佩,分了我一半,在伞柄里。他说过,若是失散了,就去临安的瓦舍找一个叫张老丈的说书先生,那是他的远房表叔。”
程三郎立刻拿起旧伞,拧开伞柄的木塞,果然掉出半块玉佩,玉质温润,刻着个“青”字。“张老丈我知道,常在东瓦舍说书,明儿我就去找他。”
从那以后,铺子里就多了个“看不见”的主人。白天程三郎看店,阿梅就坐在柜角的旧伞里,听他和客人聊天,学临安的方言;晚上关了门,阿梅就出来帮他整理竹料,补伞面,有时还会跟他讲建州的事——讲那里的山茶花开得有多艳,讲沈青陪她在溪边绣伞面的日子,讲战乱前的太平光景。
程三郎渐渐发现,阿梅不仅心细,还特别聪明。他教她认临安的街巷,她听一遍就记住了;他做伞时遇到难题,比如竹骨的弧度总不对,阿梅会轻声提醒:“三郎,试试把竹骨在温水里泡半个时辰,弯的时候力道匀些。”照她说的做,果然成了。
有回陈婆婆来买针线,刚踏进铺子就笑:“三郎,你这铺子里怎么总有股梅香?莫不是藏了腊梅?”
程三郎脸一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阿梅在伞里轻轻笑,那梅香就更浓了些。陈婆婆何等精明,看他这模样,心里便有了数,也不多问,只放下针线钱,塞给他一包桂花糕:“年轻人日子过得糙,多吃点甜的。”
过了几日,程三郎揣着半块玉佩,去了东瓦舍。瓦舍里热闹得很,说书的、唱曲的、耍杂耍的,人声鼎沸。张老丈正在台上讲《三国》,声如洪钟,台下叫好声不断。程三郎找了个角落坐下,等他说完一段,才上前拱手:“张老丈,晚辈程三郎,有件事想请教您。”
张老丈揉了揉嗓子,打量他一眼:“你是?”
“晚辈是清河坊程记伞铺的,找您是为了沈青沈相公,他说您是他的表叔。”
张老丈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拉着他走到瓦舍后院:“你认识沈青?他……他还好吗?”
“晚辈不认识沈相公,是帮一个朋友找他。”程三郎拿出半块玉佩,“沈相公是否有这样一块玉佩,另一半在朋友手里。”
张老丈接过玉佩,手都抖了:“是他的!这是他爹传给他的……三十年前,他来临安找我,说要等他的未婚妻阿梅。可等了三年,也没等来,后来听说建州那边有阿梅的消息,他就去了浙西,想从那边往建州去,可这一去,就没了音讯。”
程三郎心里一沉:“那您知道他去了浙西哪里吗?”
“好像是衢州府的开化书院,他说那边有个同窗,能帮他打听消息。”张老丈叹了口气,“我派人去寻过,书院的人说他在那儿教过两年书,后来得了场重病,就走了。”
程三郎回到铺子里,见阿梅正坐在灯前,手里拿着根绣花针,在一张新的伞面上绣腊梅。灯光照在她脸上,柔和得像块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张老丈的话告诉了她。
阿梅手里的针“啪嗒”掉在桌上,脸色瞬间白了。“走了……怎么会走了……”她喃喃自语,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伞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找了他这么多年,从建州到临安,从春到冬,他怎么就不等我了呢……”
程三郎看着她难过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的难受。他想递帕子,却想起她是魂魄,帕子根本递不到她手里。“阿梅,你别太伤心,张老丈说沈相公是去浙西找你了,他一直没忘了你。”
阿梅捂着脸哭了许久,才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倔强:“我要去开化书院,我想看看他待过的地方,想知道他最后……过得好不好。”
程三郎点点头:“我陪你去。”
第二日,程三郎关了伞铺的门,背上包袱,带着那把旧伞,往浙西赶去。从临安到衢州,要走十几天的路,白天他牵着马(租来的矮脚马,用来驮行李)赶路,阿梅就待在伞里,偶尔探出头,看看路边的风景,跟他说几句话;晚上找家小客栈住下,阿梅就出来,帮他整理行李,给他讲沈青的趣事,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路过桐庐的时候,他们遇到了点麻烦。那天傍晚,天快黑了,他们走进一片竹林,忽然刮起一阵怪风,竹叶“哗啦啦”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他们。程三郎握紧了手里的竹刀(他做伞用的,随身带着防身),警惕地看着四周。
“三郎,小心,是竹精。”阿梅的声音从伞里传来,带着一丝紧张,“它想吸我的魂魄增强灵力。”
话音刚落,一根粗壮的竹枝猛地砸下来,程三郎赶紧躲开,手里的竹刀砍在竹枝上,发出“咔嚓”一声。那竹精被激怒了,更多的竹枝缠了过来,像无数条鞭子,抽得地面尘土飞扬。阿梅从伞里飘出来,周身泛起淡淡的青光,双手结印,试图挡住竹枝,可她的灵力不强,没一会儿就有些支撑不住,脸色变得透明起来。
“阿梅!”程三郎急了,想起阿梅说过,桐油能驱邪(他做伞用的桐油,是用特殊的方子熬的,加了艾草和雄黄),他立刻从包袱里掏出桐油,往缠过来的竹枝上泼去。
“滋啦”一声,竹枝碰到桐油,立刻冒起黑烟,缩了回去。竹精发出一声尖啸,似乎很忌惮桐油。程三郎趁机拉起阿梅(他的手穿过她的身体,什么也没碰到,却感觉到一丝凉意):“快走!”
两人(一人一魂)跌跌撞撞跑出竹林,直到看不见竹林的影子,才停下来喘气。阿梅的身影更透明了,虚弱地靠在旧伞上:“谢谢你,三郎,刚才……你差点被竹枝打到。”
程三郎擦了擦额头的汗,笑了笑:“没事,你也帮了我不少次。再说,我答应要带你找到沈相公的消息,不能让你出事。”
阿梅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轻轻说了句:“你真好。”
又走了几天,他们终于到了开化书院。书院坐落在山脚下,白墙黑瓦,院前种着几棵老樟树,透着股书卷气。程三郎找到书院的山长,说明来意,山长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听完他的话,叹了口气:“沈青啊,我记得他。三十年前来的书院,教孩子们读经史,人很温和,就是总望着南方发呆,手里常攥着半块玉佩。”
“他后来……”程三郎迟疑着问。
“他得了肺疾,咳得厉害,还不肯休息,说要等一个人。”山长领着他们到后院的一间小屋,“这是他当年住的地方,他走后,他的东西我都收起来了。”
小屋很简陋,一张木床,一张书桌,书桌上还摆着几本翻旧的书。山长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木匣子:“这是他临终前托我保管的,说要是有个绣着腊梅的姑娘来找他,就把这个给她。”
阿梅飘到书桌前,看着上面的字迹(沈青的字,她认得),眼泪又流了下来。程三郎打开木匣子,里面有一叠书信,还有半块玉佩——和阿梅伞柄里的那半正好合得上。
他拿起一封信,念给阿梅听:“阿梅吾妻,见字如面。自建州失散,吾日夜难安,辗转至临安,寻表叔相助,未果。闻浙西有汝消息,遂往之。然病体沉重,恐难再等。汝赠吾之腊梅伞,吾常置于案头,见伞如见人。若汝能来,见此信,便知吾心未改。愿来世,再与汝共赏建州山茶,共绣伞面腊梅……”
信还没念完,阿梅的身影就开始晃动,像被风吹得要散了。“沈郎……”她轻声唤着,伸出手,想去碰那封信,却什么也碰不到。“我来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几个道士模样的人闯了进来,为首的道士指着阿梅,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妖物,竟敢在此作祟!”
山长连忙解释:“道长,她没有作祟,只是来寻故人。”
“人鬼殊途,妖物滞留人间,必生祸端!”道士不听,从背上抽出桃木剑,就要朝阿梅刺去。
“住手!”程三郎挡在阿梅身前,“她从未害过人,只是想了却心愿,你们凭什么伤她!”
“凡妖皆可诛!”道士冷哼一声,桃木剑直刺过来。阿梅见状,立刻挡在程三郎前面,青光大盛,硬生生受了一剑。她的身影瞬间淡了许多,像要消散似的。
“阿梅!”程三郎红了眼,想起怀里的桐油,赶紧掏出来,朝道士泼去。道士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手,躲闪不及,被桐油泼了满脸,桃木剑也掉在了地上。
混乱中,陈婆婆突然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道长且慢!这是沈青当年托我交给阿梅的信,她不是妖物,是有情有义的姑娘!”
原来,陈婆婆担心程三郎和阿梅,特意从临安赶了过来,没想到正好赶上这一幕。她把信递给道士:“沈青是我的远房侄子,当年他离开临安前,把这封信交给我,说要是阿梅来了,就给她。这姑娘等了他三十年,从未害过人,你们不能伤她。”
道士看完信,又看了看阿梅虚弱的样子,叹了口气:“罢了,既然她并无恶行,且心愿已了,我便不为难她。只是她魂魄受损,恐难再滞留人间。”
阿梅看着程三郎,眼里满是感激和不舍:“三郎,谢谢你陪我来这里,谢谢你帮我找到沈郎的消息。我心愿已了,该走了。”
“阿梅……”程三郎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阿梅笑了笑,那笑容像初春的腊梅,温柔又干净。“这把伞,留给你。以后下雨的时候,看到它,就当是我陪在你身边。”她说完,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点点荧光,融入了那把旧伞里。伞面上的腊梅,突然变得鲜艳起来,像是刚绣上去的,散发着淡淡的梅香。
程三郎捧着旧伞,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后来,程三郎回到了临安,重新开了伞铺。他把那把旧伞挂在铺子里最显眼的地方,每天都会擦拭一遍。他还学会了绣腊梅,铺子里多了一种腊梅油纸伞,伞面的腊梅绣得栩栩如生,闻着有淡淡的梅香。
有人说,程记伞铺的腊梅伞很灵,下雨天撑着它,就算走夜路也不怕;还有人说,偶尔会看到铺子里有个穿青布襦裙的姑娘,在灯下帮程三郎补伞面,可走近了,又什么都没有。
程三郎从不解释,只是笑着给客人递伞。每当雨天,他看着窗外的雨丝,手里摸着那把旧伞,就会想起阿梅——想起她在灯下绣腊梅的样子,想起她讲建州故事时的神情,想起她最后那个温柔的笑容。
他知道,阿梅没有真的离开。她就在那把伞里,在淡淡的梅香里,在临安的雨巷里,陪着他,守着这间小小的伞铺,守着一段跨越了三十年的深情。
淳熙十六年,临安大旱,几个月没下雨。程三郎的铺子里,那把旧伞却依然散发着梅香。有天夜里,他梦见阿梅,她笑着说:“三郎,沈郎在那边等我,我要去见他了。以后,你要好好的。”
第二天一早,程三郎发现,旧伞上的腊梅绣纹渐渐淡了,梅香也散了。他没有难过,只是把伞小心地收进木匣子里,放在书桌最上层。
后来,程三郎收了个徒弟,教他做伞,也教他绣腊梅。他给徒弟讲阿梅和沈青的故事,讲那把旧伞的来历。徒弟问他:“师父,人真的能和妖做朋友吗?”
程三郎望着窗外的青石板路,雨又开始下了,细细密密的,像当年阿梅刚来的时候。他笑了笑:“能。只要有心,哪怕人鬼殊途,也能有最真的情分。”
很多年后,程记伞铺还在清河坊。铺子里的腊梅伞依然很受欢迎,买伞的人总会听到掌柜的讲一个故事——关于一把旧伞,一个等了三十年的姑娘,和一个善良的伞匠。故事里的雨,总是淅淅沥沥的,带着淡淡的梅香,飘在临安的巷陌里,飘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