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

殿内,崔令仪今日可谓是“盛装打扮”。

然此盛装,非关华彩珠翠。

信王伤势未愈,太后凤体欠安,值此多事之秋,她身为信王侧妃,若真花枝招展,岂非授人以柄,自寻烦恼?

更遑论,如今神都暗流涌动,事关天子与太后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她因侍奉裴琰汤药之故暂居宫闱,一举一动皆在众目睽睽之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行止之间,岂能不步步惊心,如履薄冰?

况且,在云裳言说之中,她崔令仪,可还是个缠绵病榻之人。

所以,出现在崔令窈面前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病美人儿。

素净的衣衫掩不住刻意营造的憔悴,一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仿佛下一刻便要随风散去。

云裳垂首敛目,将人引至,便极有眼色地悄然退下,厚重的殿门无声合拢,将一方私密天地留给了这对血缘相连却心思迥异的堂姐妹。

“堂姐。”

见到崔令窈的那一刻,崔令仪掩在宽袖下的手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痛楚瞬间逼得她眼底迅速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雾,盈盈欲坠。

这泪光,配上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倒真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凄楚之态。

“侧妃言重,臣女当不起这一声堂姐。侧妃身怀祥瑞之胎,信王对您爱重异常,哪里是臣女能与之相较的。”

听到崔令窈这话,崔令仪苦笑一声。

“堂姐何苦讥讽我?若是年关之前,我必定为这侧妃之位志满意得,觉得终于压过了堂姐你一头。可如今,信王到底是何等情形,堂姐那日也在颐光殿中,想来心中一清二楚。我这孩子,若是个男丁,最多不过承袭王位。若是个女儿……

怕是太后会埋怨我不够争气,不能为信王绵延子嗣,届时,我这个没了家世可依的侧妃,还能有什么好日子。”

这番话,崔令仪也是仔细斟酌思考过的,如今说出来,若对面的不是崔令窈,怕也是会信她个两三分。

毕竟,崔令仪如今的处境,的确算不得好。

“侧妃还有信王的信重和宠爱,刚刚那番话,未免有些太过忧虑了。若侧妃无事,臣女便先行离去了。”

“等等!”

眼看崔令窈丝毫不吃这套虚情假意,转身便走,崔令仪顿时急了。

伪装出的柔弱瞬间被焦灼取代,她心知再绕弯子只会错失良机,忙不迭地将今日相见的真正目的抛了出来

“你难道不想知道大伯被害的真相吗?”

果然,这句话牵绊住了崔令窈离开的脚步。

“你知道些什么?”

崔令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冽。

被这样的目光锁住,崔令仪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

那眼神太过锐利,太过深沉,竟让她在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御座之上那位年轻帝王的影子!

但,怎么可能呢?

崔令仪将这份杂念抛诸脑后。

“我、我母亲生前,曾隐晦地向我提及过一些旧事,是关于大伯父当年蒙难的一些内情。堂姐你想,大伯父的骸骨至今下落不明,这不正说明了当年边关那桩所谓的叛党案,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吗?其中必有滔天隐情!

堂姐,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当年究竟是哪些人害了他的吗?”

崔令仪想到信王告诉她的那些关于真相的皮毛,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她不知其中真假几何,但裴琰既然要用此算计皇帝和崔令窈,必然要拿出些真东西作饵,否则岂非竹篮打水?这所谓的“真相”,想来至少掺了五分真。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崔令仪,你莫不是忘了,我们之间可不是什么和睦的堂姊妹。十方观别院你设局陷害我私通,花朝宴上你欲推我落水,甚至意图毁我容貌……桩桩件件,历历在目!还有,你那一双好父母,在我父亲尸骨未寒之际,是如何算计我那身怀六甲的母亲,夺去了我父亲打拼来的爵位。这些,你以为我都忘了?还是你天真地以为,时间能冲刷掉这些血淋淋的过往?”

崔令窈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带着憎恶的模样,反而让崔令仪暗中松了一口气。

若是她立刻就信了,自己反而要担心了。

“不,我没忘,我也没指望能够同堂姐你彻底化干戈为玉帛,甚至从此能够得堂姐你的庇护。

而且,我也不是崔令淼,能够彻底放下身段在你脚边匍匐。她如今在婆家也算站稳了脚跟,听闻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倒是比我的日子要好过许多。”

提起崔令淼这个昔日屁股后的小跟班儿庶妹,崔令仪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当初,她只觉得崔令淼那桩婚事不过尔尔,虽也算名门,又如何能与皇室贵胄相提并论?

崔令淼的生母夏青,不过是她母亲身边的卑贱婢女,靠着爬床背主才得了这个女儿,正如崔令淼背叛她转而投靠崔令窈一样,骨子里流着同样的低贱。

可这才多久?

崔令淼的夫君待她温厚体贴,公婆看在崔令窈这位未来皇妃的颜面上,对她亦是客客气气。

如今,她竟拥有了崔令仪求而不得的平淡安稳,虽无泼天富贵,却也不必如她这般,日日悬心,如履薄冰。

而自己呢?

崔令仪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平坦依旧的小腹,那眉眼间弥漫的愁绪,已非全然伪装,而是发自内心的惶惑与不甘。

“我今日说出这些,只是想要求你将来入宫得势后,能够给我一条活路。我知道,信王争不过陛下,我也争不过你。大伯当年的事,爹娘的确有错,可我没错啊!堂姐,我虽针对于你,可那不过是闺阁儿女之间的相争,且我也是被娘亲挑唆,才对你生了嫉妒之心!”

说着,崔令仪一咬牙,扑通一声竟是跪下了。

“堂姐,我不求别的,只求你给我一条活路!只要你答应我,我必将自己知道的全部真相都告诉你。”

而就在她跪倒泣诉之际,殿角那座鎏金瑞兽香炉中,正悄然升腾起一缕缕淡青色的烟雾。

那烟雾起初极淡,如丝如缕,袅袅娜娜,带着一股异乎寻常的甜腻香气,无声无息地融入殿内本就压抑的空气里,将相对而立的两人,悄然笼罩在一片氤氲迷离的香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