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章老——”
“沈南州!”章文龙又一次咆哮着打断了安静,“这个事很大,就算小凤不计较,我也要计较。”
说完,他转过头,对安静扬起一个笑。
“小凤,是师父没教好大师兄,你放心,师父回头肯定罚他,师父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了。
你看在师父的面上,原谅他一次,行不行?”
唉……
她总是没办法拒绝别人,尤其是一个曾经对她很好、很好的人。
“好——”
“不好。”薄景言拦住安静的妥协,“安小凤,我说过了,有我在,你永远都不需要委屈求全。”
“不是委屈求全。”
“那是什么?”
“薄景言,今天薄家宴客,别因为我这一点小事,耽误了你家的大事,这样,我会于心不安的。”
“安——”
“拜托。”
“……好。”薄景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目光一转,不客气地告诫沈南州,“没有下次。”
“……知道了。”
“走吧。”
薄景言挽起安静的手。
“我先陪你上楼,换一套干净的礼服。”
“你不用主持宴会吗?”
“有他。”
他?
安静回头,看了一眼还立在门边的薄建军,他脸色黑沉,如同他身后那一方,风雨欲来的天空。
他大概气极了。
就在他脸色僵硬到极点的时候,穿着一袭樱桃红旗袍的姜书仪,仪态款款地走到薄建军的身边。“怎么了?”
“你说呢?”薄建军瞪着薄景言的侧脸,咬牙切齿地问,“这就是你和祁家精心准备的杀招吗?”
“当然不是。”姜书仪卷起一丝红唇,“这,最多就是一道开胃前菜。”
“为什么不直接上正菜?”
“老爷子说,不能太狠了。”
“呵!”薄建军冷冷地笑了一声,“父亲还是老了,都忘了当初自己夺权的时候,有多狠辣了。”
“谁说不是呢?”
“走。”薄建军挽起姜书仪,一边往台上走,一边寒声说,“今天,我一定要让孽障丢尽颜面。”
“会的。”
薄建军登上高台。
“各位晚上好。
欢迎大家来到薄家老宅,参加薄家的晚宴。
薄家在即将过去的一年中,经历了不少起,也经历了许多伏,万幸地是,薄家运厚,挺了过来。
接下来,请诸位和薄家人一起,共同见证薄家在即将过去的这一年中,经历的种种起起和伏伏。”
“好——”
宾客扬起手,热烈地鼓掌。
一个薄家人捧着一台电脑,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走上了高台。
他打开电脑,准备投屏,这时候的安静,被薄景言牵着走到楼梯的一半。
她在继续往上时,低头看了一眼。
她看到祁思汝端着一只高脚杯,站在人群一角,她看到她看过来,朝着她,缓缓举起了高脚杯。
这一幕,竟是如此的眼熟。
2006年的秋末,她被李香儿和陆佳梦诓进俪人,被陈凯威胁的那一晚,她也曾高高举起酒杯。
“怎么了?”
“尾牙宴上,和宾客分享一年的得与失,是薄家的传统吗?”“恩。
早前,每逢过年,薄家掌权人所在的主家就会大摆宴席,请族亲吃席,并在席上陈述一年得失。
这么做,一是为了让族人知道主家为家族付出了多少,二来也是请族人监督主家的所行、所言。
后来,时代变了,加上薄家很多族亲不在京北,薄家一年一度的族亲大会渐渐就改成了尾牙宴。
薄家无法和族亲分享得失,就和京北的豪门分享。”
“挺有意思的。”
“有吗?”薄景言头也不回地往上走,“祖宗设宴,是为自省和警示,他们办宴,是为了显摆。
与其说是有意思,不如说是无聊透顶。”
“那你还这么重视?”
“我不是为他们,我是为了你——”
这个“你”,说得那么突然,又那么深情。
就像穿过漫漫黑夜的人终于看见了光,就像渴了许久的人终于找到清泉,就像浪迹天涯的人终于遇见故人。
然而这个“你”,又是如此短暂,只在安静耳边停了一息,就被一阵山呼海啸的“啊”淹没了。
“搞什么?”
薄景言皱着眉毛,低下了头。
他眉毛间的轻皱,在低下头后的一秒钟,变成了深皱,皱得仿佛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层峦叠嶂。
“怎么了?”
安静一边问,一边也低下头。
“别看。”
薄景言近乎仓皇地伸出手,捂住她的眼睛。
他的动作很快。
快过了重逢那一天,他冲进帝豪来救她,也快过了2015年末,他翻身覆上她,与她共赴极乐。
可是,即便他快到了电光火石,还是没能阻止她看见投影仪投到白墙上的一张、又一张的照片。
那是她的照片。
是她不想被撕开的过去。又是她一定会被撕开的过去。
“没关系。”
安静拉下薄景言的手,目光平静地看着投在墙上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在严寒的冬天,穿着一身衣不蔽体的破衣,像是一个叫花子般,在京北街头流浪。
照片上的她,在料峭的早春,扑在某个肮脏不堪的角落,和一条野狗,抢夺半个沾了泥的包子。
照片上的她,在暴雨如瀑的夏日,狼狈地杵在无人的街头,仿佛一抹被抛弃的幽魂,可怜地哭。
……
不管照片里的场景怎么流转,也不管照片里的季节如何更迭,照片里的她永远都是那么地凄惨。
那是一种无法逃离的悲惨。
惨到她一度以为自己必定会在某个深夜,横尸街头。
但每一次,她又在在黎明将至的那一刻,睁开眼睛。
即将死亡的恐惧,周而复始地上演着。
那时,从她身边经过的人,会像这些宾客,或者发出好似同情的惊呼,或者挤出幸灾乐祸的暗笑。
那时,没人为她弯下过腰,没人朝她伸出过援手,甚至没有人低下头,问过她一句,你还好吗?
她明明活着,却好像死了。
不。
应该说,她明明活着,路过的人却觉得她该死了。
那个时候的人间,就像这一刻的薄家宴会厅,本该喧嚣又熙攘,可对她来说,却只有静默的暗。
那种暗,如同儿时,一次又一次被亲眷漠视和嫌恶的无助;
如同上一世,她独自在疗养院孤独终老的寂寥;也如同这一世,她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看夕阳的伶仃。
她又一次走在了漫无尽头的荒原上,荒原里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光,也没有人间烟火。
荒原上,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