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卡什(完)

很快,阿曼拉的成年期到来。

月光倾泻在神坛之上。

四周站满了肃穆的卫兵,火把燃烧的光芒将他们脸上冷硬的线条映照得忽明忽暗,虎皇端坐在最高处的王座上,凝视着端坐在神坛中央的阿曼拉。

尽管因为那次狩猎的重伤,他对阿曼拉一度冷落,但这不过是他的一种激励手段,他相信,经历了这段时间的冷遇,阿曼拉会在这场成年礼上,给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阿卡什在人群的角落,神情紧绷。

他看着站在人群中的阿祈雨和阿德安。

两人表情平静,看不出任何异常。

可越是如此,阿卡什心中那股盘踞不散的不安就越发浓烈……

成年礼正式开始。

阿曼拉蜷缩起身体,在神坛中央渐渐沉入梦乡。

就在这一刻,阿卡什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到,在神坛后方,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阿卡什心头顿时警铃大作,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朝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那黑影的动作极快,瞬间没入了观礼的人群之中。

阿卡什紧随其后,在拥挤的兽人之间穿梭,却终究是慢了一步,当他挤出人群时,那道黑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站在原地,看着周围杂乱的人群,心中的不安几乎要溢出胸膛。

那家伙刚刚在神坛后面做了什么?

他猛地转身,冲回神坛,将周围的每一寸土地,却什么也没发现。

阿卡什不敢有丝毫松懈,他放弃了观礼,警惕的在神坛四周不断巡逻,双眼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可疑的角落。

但即便如此,不幸还是发生了。

“快看!”

一声惊呼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只见那代表着阿曼拉潜力的神火,毫无征兆地“轰”一声猛然拔高数米,炽热的光芒瞬间驱散了夜的清冷,将所有人的脸庞都照得透亮!

虎皇的脸上顿时绽放出狂喜之色,他猛地从王座上站起,可他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僵硬在了脸上。

那冲天而起的火焰,在达到极致的旺盛之后,竟在万众瞩目之下,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连一丝火星,一缕青烟都未曾留下。

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的一幕惊得瞠目结舌。

神火熄灭,这在虎城的历史上,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凶兆!

阿卡什呆立当场,面色惨白如纸,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

虎皇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甚至没有等待神坛上的阿曼拉醒来,便猛地一甩袖,带着怒火和失望转身离去。

阿卡什看着虎皇的背影,心一点点沉入冰窖,随即猛地转头看向人群中的阿祈雨和阿德安。

只见两人在昏暗中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不易察觉的惊疑,但更多的,是无法掩饰的狂喜。

随后迅速收敛神色,紧跟着虎皇的脚步,快步离开。

人群随之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最后又随着人群的散去而渐渐消失。

偌大的神坛周围,转眼间只剩下阿卡什一人,陪着依旧沉睡的阿曼拉,步入她冰冷而孤寂的成年。

当阿曼拉醒来时,迎接她的,是空无一人的广场和冰冷的月光。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更加强壮,肌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庞大力量。

但,没有欢呼,没有祝福,没有阿父赞许的目光。

等来的,只有阿卡什苍白的脸,和一句句艰难的噩耗。

那天起,阿曼拉将自己彻底关在了宫殿里,谁也不见。

阿卡什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地前去探望,都被拒之门外。

但他没有放弃。

终于,在他不知道第多少次敲响那扇沉重的大门后,门,开了。

阿卡什心中一喜,以为自己的坚持终于换来了回应。

然而,迎接他的,是阿曼拉无休止的愤怒和暴戾。

“是你!”

一声嘶哑的咆哮,伴随着一股恐怖的杀气扑面而来。

阿卡什还没反应过来,一只强而有力的爪子就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将他扑倒在地!

那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

他看到了童年时,阿母掐着他脖子时那张狰狞的脸。

而眼前的阿曼拉,比那时的阿母更加疯狂,一双眼睛充血赤红,里面翻涌着毁灭一切的恨意。

“是你背叛我!”

阿卡什瞪大了双眼,惊恐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脸,窒息感让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无法理解阿曼拉的话。

背叛?他怎么会……

阿曼拉却不给他任何理解的机会。

“你居然敢背叛我!该死的白种!”

“要是没有我,你早就死了!你居然敢联合阿祈雨那种废物一起来害我!我那么信任你!我对你那么好!”

她每说一句,力道就加大一分。

阿卡什清晰地在她血红的眼底,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阿曼拉,真的想杀了他。

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情感。

在意识即将消散的最后一刻,阿卡什抬起爪子,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挥!

“啊!”

阿曼拉发出一声凄痛呼,下意识松开手,捂住了自己的左眼。

鲜血从她的指缝间渗出。

她侧过头,用那只完好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阿卡什,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咳……咳咳……”

阿卡什摔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他看着阿曼拉,喉咙里发出破碎而嘶哑的声音。

“姐姐……”

“闭嘴!”

阿曼拉怒吼道,声音里充满了怨毒。

“你这个该死的白种!我要杀了你!”

说着,她猛地站起身,一步步朝着阿卡什逼近。

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像无数根尖刺,扎得阿卡什遍体鳞伤。

恐惧、委屈、心碎……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将他彻底淹没。

在阿曼拉的爪子即将再次触碰到他的瞬间,阿卡什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疯了一般向外逃去!

身后,是阿曼拉如同诅咒般的怒吼,在空旷的宫殿里久久回荡。

阿卡什一路向前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啸,却盖不过心中那一声声刺耳的“白种”。

他没有停下片刻。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阿曼拉会忽然这样对他?

白种。

皇宫里,有很多人这么叫过他。

或明或暗,带着鄙夷和嘲弄。

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刺耳锋利,如利刃入肉,将他的心剜得鲜血淋漓。

原来,这个词,可以如此难听,如此令人心碎。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滴大滴地从他眼眶中滚落,又被疾风吹散在身后。

他毫不停歇,凭着本能,一路冲出了虎城,闯进了那片熟悉的森林。

尽管曾经信誓旦旦的说,再也不来了。

可在这般境遇之下,他还是下意识的来寻找那个女人。

大风部落。

部落的守卫老远就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冲了过来。

他们都认得这个时常在远处偷看的孩子,只是,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凄惨的模样。

就这么一个愣神的功夫,阿卡什已经像一阵风般从他们身边闯了进去。

等守卫们反应过来时,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部落深处。

“这孩子……是怎么了?”

阿卡什对周围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他凭借着记忆,冲向了乌云的住所。

然而,当他冲到门口,看清屋子里的情景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脚步也僵在了原地。

乌云正坐在一张木椅上。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幼崽。

她的脸上,挂着阿卡什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乌云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与门口那个白色的身影对上了。

她愣了许久,嘴唇翕动,近乎无声的呢喃了一句。

“阿卡什……”

阿卡什没听见。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垂下,落在了乌云怀里的那个幼崽身上。

阿母……有了新的孩子。

一只她梦寐以求的,有着漂亮黑色皮毛的,和她一样的,狼兽人幼崽。

不是丑陋的白色。

不是恶毒的老虎。

眼泪决堤。

阿卡什没有再多看一眼,他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大风部落,一头扎进了茫茫的森林。

他朝着南方的方向,漫无目的地奔跑。

脑海中,无数张脸疯狂交织。

阿曼拉、虎皇、阿祈雨……

最后,是乌云。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脑海中轰然崩裂,化为齑粉。

曾经,他留在虎城,是因为阿曼拉在那里。

可如今,阿曼拉不要他了。

而乌云,也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孩子,一个没有他插足余地。

这里……已经没有一个能容得下他的地方了。

阿卡什死死咬牙。

他要离开这里,他要活下去,要好好的活着!即便一无所有,他也要过得很好!再也不要回来!

这个念头像一粒火种,点燃了他心中最后一点余烬。

阿卡什辨认了一下方向,擦干眼泪,不再回头,朝着遥远的南方,踏上了旅程。

而这段旅程,比他想象中要艰难千万倍。

对于一个亚成年的兽人而言,独自穿越危机四伏的广袤森林,几乎等同于自杀。

起初的几天,阿卡什充满了忐忑与恐惧。

夜晚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绷紧神经,有时捕猎失败,他饿得发疯,只能靠啃食一些苦涩的植物根茎果腹,好几次都因为误食了有毒的果子而上吐下泻,险些死掉。

但好在他总能化险为夷。

在这个过程中,他遇到了另一个小亚成年兽人,那是一个雌性鬣狗小兽人,在看到阿卡什的第一眼,便发起了攻击,阿卡什自然是回击,结果出乎意料的打了个漂亮仗。

这个时候的阿卡什才发现,他的实力似乎有点强。

之后,他便和这个小亚兽人一同前行。

对方叫阿黛尔,是曾经的瑞拉部落的成员,为什么说是曾经呢,因为这个部落已经被虎皇消灭了,而阿黛尔正是打算逃往南方,攻击阿卡什也是因为他知道阿卡什是虎皇的孩子。

对此阿卡什忍不住自嘲,他这个白种还真是声名远扬。

为了让旅途不那么尴尬,阿卡什说出了自己于虎城的遭遇经历,这明显让两人的同伴关系有所拉近,但阿黛尔还是很讨厌他。

但就算这样,他们也是彼此危险路途上的唯一依靠。

终于在第八个月后,他们到了南部大陆。

阿黛尔也是在那一刻提出分开的。

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报仇,即便和阿卡什共同生活了这么久,对方身上的虎皇血脉仍是她放不下的心结,她能做到的,只有不与阿卡什为敌。

阿卡什也挽留过,但在遭到拒绝后也不再坚持,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对待。

而在和阿黛尔分别不久,他也进入了成年期。

成年后的阿卡什,拥有着近乎恐怖的力量,他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地躲避危险,森林里的绝大多数生物,都成了他爪下的猎物。

他不加入任何部落,以一个流浪兽人的身份,游荡在南部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后来,他偶尔会从别的兽人那里,听到关于阿黛尔的消息。

她已经加入了一个新的部落。

阿卡什在心底为她送上了祝福,却也在某个瞬间,被更加深沉的孤单所裹挟。

他以为离开了北方,就能将过去彻底掩埋。

可那些记忆,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疯狂地啃噬着他的神经,让他在常常在噩梦中惊醒。

他开始唾弃自己。

说好了要忘掉一切,重新生活。

说好了要活得很好。

为什么总是要纠缠在那些早已将他抛弃的人和事上?

但好在这个问题没有困扰他太久就被他找到了解决方式——肉体的欢愉。

无论是雄性还是雌性,只要能让他暂时忘记痛苦,他都来者不拒。

他混乱的私生活很快传遍了南方的森林,越来越多的人找上他,向他表达爱意,诉说浪漫的情话,毫不吝啬地夸赞和崇拜他。

但阿卡什清楚地知道,这些人只是想寻求一个强大存在的庇护。

他是一条捷径。

一条通往安稳生活的捷径。

但他不在意。

他甚至享受这种虚假的追捧。

那些爱意的宣言,即便虚伪到了极点,也能让他破碎的心灵得到一丝慰藉和自信。

人心易变,没有什么会长久。

但只要对方的演技足够卓越,就值得他付出一些庇护作为回报。

他就这样,沉浸在欲望与谎言编织的温床里,肆无忌惮地生活着,名声越来越响。

当然,这也不代表阿卡什在南部大陆的生活就是一帆风顺的。

那是一个凛冬。

雪下的很大,很猛。

更诡异的是,那风雪仿佛长了眼睛。

无论阿卡什躲到哪里,暴雪就跟到哪里。

他辛苦搭建的临时住所,总会在一夜之间被狂风和积雪彻底摧毁。

他就像一个被天神诅咒的弃儿,被这片天地无情地追杀着。

整个冬天,他几乎都是在野外度过的。

他无数次被暴雪掩埋,冻得失去知觉,又在濒死的边缘,凭借着意志,一次又一次地从雪堆里冲出来。

每一次,都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但每一次,他都顽强的活了下来。

他发过誓的。

他要活下去,要好好的活着!

当凛冬结束,阳光重新普照大地,那仿佛有意识的风雪终于退去时,阿卡什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靠在一棵光秃秃的树边。

也是此时,他明白了那古怪的风雪是什么。

世界考验……

神殿之中,神座之上,一个身影坐在那里。

是兽神。

兽神是个美丽冰冷的雌性,和他想象的很是不同,他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是冷漠之下,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愧疚。

告知了所有前因后果之后,兽神安静了下来,她在等待阿卡什的质问、愤怒,或者任何激烈的情绪。

但阿卡什只是轻佻的笑着,然后询问了使徒的职责后便离开了。

没有说任何其他的话。

就重新回到了自己那肆无忌惮,用欲望和谎言堆砌的生活中。

也许兽神觉得很残酷。

但这些危险与苦难,于阿卡什而言,在他漫长而悲惨的人生路上……

算不得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