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阿卡什（4）
那噩梦，始终是阿卡什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
哪怕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阿卡什进入亚成年，幼年时那些拳打脚踢的伤痛都在记忆中渐渐模糊，唯有那件事，依旧清晰如昨。
“阿卡什！”
阿曼拉清脆的声音响起。
“你坐在那儿快一天了，别跟烂泥一样，赶紧起来，我俩来练练！”
亚成年的阿曼拉看起来更加强壮，线条流畅的肌肉充满了爆发性的力量，橘黑色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按照规矩，他们这些孩子一到亚成年，就可以离开那个大房子，拥有各自独立的宫殿。
而阿曼拉的宫殿，是所有孩子里最好的。
不仅宽敞华丽，甚至连专属的武斗场，都是最大的。
阿卡什微微抬头，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莹亮的光泽。
比起年幼时的瘦弱，亚成年的他身形早已脱胎换骨，虽然依旧是那身显眼的白毛，但肌肉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四肢修长有力，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可怜了。
阿曼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中莫名有股成就感。
阿父基本不管阿卡什，阿卡什的阿母更不用多说。
这个家伙能有现在这个头，完全是她养出来的！
她可真厉害！
想到这里，阿曼拉的嘴角不受控制的翘了起来。
阿卡什见她偷笑，也跟着笑了笑，随即站起身，朝着阿曼拉走了过来。
“来了。”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无奈。
“不过，你最近不是要跟阿父随行狩猎吗？时间都这么晚了，最好还是早些休息吧。”
阿曼拉眯了眯眼睛，盯着阿卡什的眸子不说话。
阿卡什脚步顿了顿，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发现身后空无一物。
再回头时，阿曼拉已然逼近，脸几乎要怼到他的鼻尖上，距离只剩下不到十公分。
阿卡什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后退了两大步，拉开了距离。
“阿……阿曼拉？”
阿曼拉闻言，“啧”了一声，语气里满是不爽。
“叫姐姐。”
阿卡什的脸颊瞬间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了一眼阿曼拉。
他哼哼唧唧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叫了一声。
“……姐姐。”
一开始，阿曼拉带着阿卡什，确实只是因为看不惯阿祈雨那副嚣张的样子，加上她也没什么朋友，想找个特别的小弟玩玩。
但时间长了，这份感情就变了味。
要是阿卡什比她大，那也就算了。
偏偏这家伙比她还小几岁。
自打知道这件事后，她就闹着要阿卡什喊她姐姐。
而阿卡什心里头其实也是美滋滋的，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亲近的对待，只是还不习惯，总下意识地把自己定位在那个小弟位置上。
“大声点！没吃饭吗？”阿曼拉不满意地催促。
“姐姐！”阿卡什这次喊得响亮了些。
阿曼拉闻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轻哼一声，撇了撇嘴，眼神锐利地戳穿了他的心思。
“你少用这那事当借口，其实你就是想把我糊弄回去，然后偷偷跑出去看那个女人吧。”
阿卡什的表情瞬间僵住，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帘。
自打阿曼拉在亚成年后展现出卓越的实力，虎皇便对她多加宠爱，总会答应她一些额外的小要求。
其中一次，阿曼拉就满足了阿卡什的愿望，让他的阿母离开了虎城。
虎皇对此没怎么在意，随口就答应了。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但阿曼拉知道，阿卡什晚上有时候还是会偷偷跑出去找那个女人。
不，应该说，是远远的偷看。
阿曼拉翻了个白眼，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也不知道你惦记她干嘛！她就没理过你，之前还想掐死你！要不是我，你现在已经去见兽神了！”
阿卡什强笑了一下，小声辩解：“好歹……是我阿母。”
“得了吧！”阿曼拉不屑地打断他，“你这个阿母还不如没有！你要是愿意把这个劲儿放在讨好阿父身上，也不至于到现在还被阿父无视了。”
说到后面，阿曼拉的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愁绪。
阿卡什没有说话。
随着年岁增长，他长得不光是年纪和身体，还有认知。
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全部前因后果，但他已经隐约猜到，过去那个大房子里的雌性，大概都不是自愿留下的，而是受到了阿父的强迫。
他从前不理解阿母为什么那样对自己。
但现在却有些明白了。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阿母受到伤害的证明，厌恶是理所当然的。
至于阿父……
从他看到对方要求阿祈雨杀死自己阿母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对这个所谓的“阿父”，抱有任何一丝期待和幻想。
他已经弄清了一件事。
阿父是坏人。
但他不会和阿曼拉说这些。
阿曼拉的阿母生下她后便难产离世，她是被侍女养到可以走路说话后，才被丢进了那个大房子里。
所以，她无法理解阿卡什对阿母那种复杂又执着的眷恋，因为她从未拥有过。
对阿曼拉来说，阿父是她幼时唯一会来看她的人，是她力量的认可者。
如果说了，他们可能会陷入争吵，阿卡什觉得没必要如此。
瞧着阿卡什沉默的样子，阿曼拉无可奈何。
她发现这小子越大，她反倒越拿他没办法了。
是这家伙也变强了的原因吗？
她烦躁地摆了摆爪子。
“行了行了！你去看她吧！下次可以直接跟我说，我又不会拦你！”
“但是你最好离她远点！别又被她掐了！”
阿卡什脸上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笑开了花。
“好嘞！”
说着，他猛地扑上去，给了阿曼拉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转身就跑出了武斗场。
阿曼拉被他撞得一个趔趄，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无奈地笑了笑。
想着明天确实有重要的狩猎，她便打算回去休息了。
她走过廊道，回到自己的房间。
刚准备躺到床上，目光就被桌上的一个东西吸引了。
一块石头？
谁把石头放这里了？
阿曼拉有些疑惑地走了过去，抬手将那块黑色的石头拿了起来。
石头通体漆黑，表面却异常光滑，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泽。
欸，还有点好看。
她刚想再凑近些观察，那块石头内部却猛地冲出一股难以察觉的黑雾，闪电般钻入了她的眉心！
“呃！”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瞬间席卷了她的大脑。
她踉跄着倒退几步，膝盖撞在了床脚，整个人摔倒在柔软的毯子上，随即，直接昏睡了过去。
……
阿卡什轻车熟路的来到大风部落，随即爬上了周围的一棵大树上。
他一般只会在这里，静静的观察那个坐落在山谷中的部落。
他等了很久，但始终没看到阿母的身影。
“阿卡什！”
一道声音从树下响起。
阿卡什低头看去，是可。一个亚成年的狐狸兽人，也是他在这大风部落里，唯一的朋友。
他从树上轻盈地跳了下来。
可递给阿卡什几个通红的果子，压低声音道：“你真的不用进去吗？说实话，我们部落里的战士，没几个不知道你在这里偷看的……”
阿卡什的嘴角扯了扯，接过果子，摇了摇头。
他一开始并不知道阿母离开后住在了大风部落。
还是幼时有一次，他被已经进入亚成年的阿祈雨找人骗出了大房子，差点被打死，情急之下钻进了一辆猎物拖车里躲避。
结果下车后，发现自己到了森林，差点迷了路，误打误撞跑到了大风部落，才捡回一条命。
也是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大风部落就是阿母的家。
他还知道了阿母的本名，叫乌云。
可看着他脸上那抹落寞的表情，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呃，那个……这段时间你是不可能在这里见到乌云大人的，……而且，你真的不想知道乌云大人的现状吗？我可以说给你听的！”
“……不用了。”
阿卡什开口拒绝了。
他确实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阿母了。
但就像可说的，部落里的战士都知道他在这里偷看，想来，阿母也是知道的。
如今这般避而不见，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拒绝罢了。
阿卡什曾经对阿母抱有期望，他希望阿母能爱他，所以从小一直顺从，对阿母所有的坏脾气都从不怨恨，天真的认为只要自己足够听话，阿母就会有所改变。
但如今，当他探寻到真相的一角，那份期望自然就成了无望。
事到如今，也许是该像姐姐说的那样，不要再惦记了。
这对彼此都好。
既然如此，也不用再知道阿母的现状如何了。
阿卡什扯了扯嘴角，看向可，“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了。”
可一愣，还想说些什么，就见到阿卡什那道白色的身影，冲入了沉沉的夜色。
而为了甩掉这些烦心的事，阿卡什将自己完全投入了疯狂的训练中。
他把所有的郁气都宣泄在了武斗场上。
这个效果也很明显。
因为，阿曼拉好像又变强了。
他被打得根本没工夫去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了。
“嘭！”
阿卡什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坚硬的墙上，然后滑落在地。
他趴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才撑着四肢爬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到了阿曼拉身边。
“真是痛得不行……”他龇牙咧嘴地抱怨道，“姐姐，你是不是又厉害了？感觉快被你打死了，实力差距这么大，一点都不公平……”
阿曼拉只是神色恍惚地站着，没有说话。
阿卡什没太注意，他体力耗尽，饿得眼冒金星，看到边上石桌上放着侍女刚端过来的烤肉，就打算伸手去拿一块。
然而，他的爪子还没够到那块滋滋冒油的烤肉，一股恐怖的杀气就猛地袭来！
耳边响起一道冰冷又愤怒的吼声。
“滚开！”
阿卡什只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力狠狠击中，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意识在半空中便陷入了黑暗。
……
再次睁眼时，阿曼拉正趴在他的床边，神色憔悴。
阿卡什动了动身体。
“！”
阿曼拉立刻惊醒，看到阿卡什睁开眼，脸上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
“你醒了！”
“巫医！”
她喊着，转身就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个年老的巫医便过来给阿卡什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他恢复得不错。
巫医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阿卡什揉了揉依旧昏沉的脑袋，看向了一旁的阿曼拉。阿曼拉的神色一僵，脸上写满了尴尬和愧疚。
阿卡什叹了口气，开口道：“姐，你要是不想让我吃，说一下就可以，不用把我打晕的。”
阿曼拉猛地坐直了身体，脸色有些难看。
“欸，一块肉而已，我还能不让你吃了？”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我最近状态有点奇怪，不是故意的。”
这些日子，她跟随阿父狩猎，战绩惊人，受到了阿父前所未有的夸赞。
但奇怪的是，她总有些记不得狩猎的过程。
有时候回过神来，猎物就已经倒在了她的脚下，而她自己却像是做了一场梦。
不知道是不是休息不够……
阿曼拉心中思索着。
阿卡什哪会跟她真的生气，听了她的话，只当她是训练和狩猎太过劳累，便让她多多休息，不要太拼了。
这时的阿卡什和阿曼拉并不知道，这将是他们姐弟最后一次心平气和的说话。
阿卡什发现，阿曼拉最近变了。
变得有些沉默，暴躁。
那双曾经像太阳一样明亮的眼眸，总是蒙着一层阴翳，充满了警惕和怀疑。
她总觉得有人在害她。
这种疑神疑鬼的情绪，在一次狩猎后，达到了顶峰。
那是一次狩猎。
阿曼拉在追猎过程中出现了致命的失误。
尽管虎皇及时出手救下了她，但她的右腿依旧被猎物的利爪撕裂，造成了骨折。
对于一个以力量和速度为傲的虎族兽人而言，这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在她养伤期间，那个她一直疼爱她的阿父，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
虎皇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转移到了别人身上——阿祈雨和阿德安。
这是阿曼拉最受不了的，他们一个是她最讨厌的九弟，一个是她出了房子就一直打压她的大哥。
抛弃和背叛的感觉像毒藤一样缠住阿曼拉的心脏，让她日夜不得安宁。
阿卡什试图去改变这个现状。
但每一次，他面对的都是阿曼拉不耐烦的吼声。
今天，情况变得更加严重。
阿卡什倒在地上，他仰着头，看着那个因为愤怒而胸膛剧烈起伏的阿曼拉。
她的双眼布满了血丝，闪烁着疯狂的光。
“阿卡什，你为什么不懂！”
她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怨毒。
“他们要害我！所有人都想我死！”
“我上次会失败，根本不是失误！是阿祈雨！一定是他暗中动了手脚！”
阿卡什抿了抿唇，脸上被打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他沉默的从地上爬起来，站到阿曼拉面前。
“姐姐……”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他们在暗地里使坏，我只是觉得……你需要休息……”
阿曼拉说的没错。
自从他们这些孩子离开那个大房子，拥有了各自的宫殿，彼此就变成了竞争者。
为了争夺阿父的关注，为了获得更好的资源，为了在残酷的继承权争夺中活下去，暗中的算计和迫害从未停止过。
只是从前，阿曼拉太过强大，那些阴私的手段从未在她身上得逞过。
而阿卡什，早就被所有人默认为踢出了竞争的序列，所以也鲜少有人会把精力浪费在他的身上。
但现在，局势变了。
阿曼拉的受伤，阿父的冷落，动摇了她曾经的地位。
那些被她压制了许久的兄弟姐妹，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将她从高处狠狠拉下。而和她关系最亲近的阿卡什，自然也被卷入了这场风波的中心。
阿曼拉像是被他的话刺痛，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休息？”
她冷笑一声，逼近阿卡什，抬爪按住他的肩膀。
“阿卡什，外面现在没有时间给我休息！”
“那些该死的家伙，一直盯着我！他们巴不得我出问题！巴不得我们一起去死！”
阿卡什沉默了下来。
“阿卡什。”
阿曼拉的声音压低了，“后天，就是我的成年礼，他们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你要帮我。”
阿卡什敛下眼眸。
虎族的成年礼，对虎皇的每一个子嗣都至关重要。
在仪式上，虎皇会搭建神坛，即将成年的孩子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睡在神坛中央。
届时，圣火燃起。
当圣火燃烧得越旺，就意味着这个孩子越受兽神的喜爱，未来的潜力也越大。
这不仅仅是一场仪式，更是一次向阿父，向所有竞争者展示自己价值的终极考验。
没人会放过这个机会。
阿卡什垂下眼，点了点头，声音坚定。
“我会的，姐姐。”
阿曼拉紧绷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笑容。
“我相信你，阿卡什。”
阿卡什也努力地笑了笑，但眼中的担忧却怎么也藏不住。
阿曼拉却不再看他。
她松开手，偏过头，“你回去吧，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说完，她转身，竟是又投入到训练之中。
阿卡什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她已经开始行动的身影，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只能低下头，带着满心的忧虑，退出了房间。
走在空旷的廊道上，阿卡什满面愁容。
就在他拐过一个弯时，迎面走来一个高大的虎兽人。
对方的皮毛是标准的黑色，眼神冷漠。
阿卡什脚步顿了顿，认出了对方。
他低下头，喊了一声。
“二哥。”
对方闻言，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两人就这么擦肩而过，没有多余的一句交流。
而在阿卡什离开后，武斗场里。
阿曼拉只练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她喘着粗气，从怀中摸出那块黑色的石头。
她闭上眼，将石头紧紧握在掌心。
石头内部，闪过一道惑人光泽，同时力量顺着她的掌心，疯狂地涌入她的身体。
当她再次睁眼时，一抹血色，在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
她会成功的！
她一定会的！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块光泽有些黯淡的石头。
真神奇……
要再派人去找些这种石头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