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8章

“我自是相信亲眼所见的,确实与传言不符。”沈隽意颔首道。

谢景洲冷冷一笑,“他还说了何话?你也莫要诳我,我与他君臣多年,自是明白他的为人。”

沈隽意犹豫了一下:“有风言风语说军中有人暗通蛮族,里应外合,欲要诓骗军资……”

“暗通蛮族?”谢景洲仰天大笑,笑声中满含讽刺和愤怒,“我们谢家世代忠良,从开国开始就为朝廷镇守边疆,从无异心!守边数十年,忠心耿耿,到头来却被怀疑通敌叛国?这是何等的荒谬!”

沈隽意自然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沉默不语。

“他是不是还觉得我们谢家世代镇守云城,根基深厚,恐会有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的想法?”谢景洲接过话头,语气嘲讽。

沈隽意垂眸,没有说话。

但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态度。

见沈隽意默认,谢景洲忍不住再次大笑,蓦地指着外面的校场,“那些士兵像是士气低落的样子吗?我们的军纪像是松懈的样子吗?我们的军营像是有问题的样子吗?”

沈隽意摇了摇头,他确实没有看到任何问题。

相反,他所见到的是一支训练有素、军纪严明的精锐之师。

谢景洲冷冷一笑,“皇帝根本就不信任我们谢家,这些所谓的罪名,不过是他想削弱我们的借口罢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至于为什么,沈隽意甚至都不用问,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

莫过于功高震主。

谢家世代镇守边境,在云城苗疆的威望实在是太高了,更不用说谢家手中握着的十万大军,更是叫皇帝如鲠在喉,坐卧难安。

谢景洲走到门边,看着辽阔的天空,背对着沈隽意,声线沧桑:“当年开国皇帝封我曾祖父为镇国公时,是何等的信任和倚重?”

“那时候,边疆蛮族横行,各部落割据混战,民不聊生。我曾祖父带着一万精兵来到这片荒芜之地,用了整整二十年,才将这里建设成如今的模样。”

沈隽意静静听着。

“二十年啊!”谢景洲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感慨,“我曾祖父在这里病死,我祖父在这里战死,我父亲亦然,我们谢家几代人的血汗都洒在这片土地上。云城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我们谢家的心血。”

“我们忠心耿耿,不叫蛮族越境半步,结果到头来……”他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皇帝怀疑我们,朝臣诋毁我们,说我们拥兵自重!”

“他们可曾想过,如果没有我们谢家在这里镇守,这边疆早就被蛮族占领了?如果没有我们谢家的经营,云城怎么可能有今日的繁华?”

沈隽意心中沉重,他能理解谢景洲的愤怒和委屈。

一个为国尽忠的家族,却被猜忌和怀疑,这种痛苦确实难以言喻。

谢景洲继续道,“他们一边要我们当长矛,一边又削减我们的军饷。何等的荒诞?”

“如果我们真的通敌,早就该长驱直入京都,而非在此哀怨!”

沈隽意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些年来,朝廷给我们的军饷越来越少,理由总是国库空虚。”谢景洲的声音变得更加苦涩,“可转眼间,皇帝就能拨出巨款修建离宫,能够大修陵寝,能够赏赐宠臣千金万两。”

“我们的奏折石沉大海,关于边疆防务的紧急报告无人理睬。可一旦边疆出现问题,第一个被问责的就是我们。”

“为了维持这支军队,我们谢家变卖了多少家产?”谢景洲自嘲地笑了笑,“祖传的古董都卖了,连母亲的嫁妆都拿出来换粮食。”

“就这样,我们还要被怀疑私吞军资!”

沈隽意:“镇国公……您为何不向皇上详说情况?”

谢景洲冷笑,“你以为我没说过?这些年来,我写了多少奏折,派了多少下属前去,可有从未得到任何回应。”

“他们要么说我夸大其词,要么说我别有用心。甚至有御史弹劾我,说我这是在向朝廷邀功请赏。”

沈隽意叹气。

“还有那些缴获的精良兵器,”谢景洲继续道,“我们派人快马送到京都,希望朝廷能重视蛮族得到外援这件事。可结果呢?”

“他们说这些兵器可能是我们自己打造的,用来欺骗朝廷。说我们为了增加军费,不惜演这出戏。”

沈隽意震惊,“皇上应当不至于这般……不顾边境安危……”

毕竟,边境的防线一旦攻破,届时蛮族必然是长驱直入,攻向京都的,那时国破家亡,谁都无法侥幸逃脱。

“因为在皇帝眼中,我们谢家已经不可信了。”谢景洲苦笑道,“无论我们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别有用心。”

“都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皇帝已经怀疑我们了,那我们的一切行为在他眼中都是可疑的。”

不信任一旦产生,就很难消除。

而谢家现在面临的,正是这种彻底的不信任。

“可是镇国公,您就没想过……”沈隽意试探的开口,话说到一半,又停住了。

“没想过什么?反抗?造反?”谢景洲眼神锐利地看着他,“你以为我没想过吗?”

“这些年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每当看到将士们缺衣少食的时候,每当收到朝廷那些莫须有的指控时,我何尝没有想过一了百了?”

“可是我不能。”谢景洲的声音变得坚定起来,“因为我是谢景洲,是镇国公,我不能对不起镇国公府的牌匾,更不能对不起祖宗。”

“一旦我真的反了,那些污蔑我们的人就会说:‘看吧,我们早就说了谢家有异心,现在果然造反了。’这样一来,我们谢家就成叛臣贼子,千古罪人了。”

他转头看着不远处的校场上的动静,语气沉了下来,“这里还有十万将士跟着我,有数十万百姓信任我。我不能为了一己之愤,让他们跟着我承担叛国的罪名。”

“更不能弃他们的性命于不顾!”

这话掷地有声。

沈隽意微微怔住。

一瞬间,谢景洲的身形变得格外的高大。这就是真正的忠臣良将,即使面对天大的委屈和不公,也不会选择背叛自己身后站着的人。

“您——”

他闭了闭眼,“朝中奸佞当道,皇上被蒙蔽了眼……与您离了心。但这次回去,我会如实禀报我所看到的一切情况。”

“谢家军军纪严明,士气高昂,镇国公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谢景洲回头望过来:“要想清楚这样做的后果。皇帝会认为你是被我们收买了,而皇帝的多疑你是知道的,一旦他认为你站在我们这边,你的处境也会很危险。”

沈隽意沉默了片刻:“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不能因为害怕就说谎,从而让谢家军蒙冤。谢家军庇护着这片土地,若是谢家军出事,届时云城就会被蛮族攻破,这里的百姓都要遭受战乱之苦。”

“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谢景洲闻言,眯了眯眼,“……你跟他很像。”

“什么?”沈隽意没听清楚。

“没什么。”谢景洲摇了摇头,“那关于蛮族得到外援这件事呢?”

“此事严重非常,我打算回去就飞鸽传书回京,让皇上务必警醒。”沈隽意想了想,“朝廷自是会让绣衣使去查明真相的。”

“查明?”谢景洲扯了扯唇角,“恐怕这件事只会不了了之。”

沈隽意蹙眉,“您莫非是怀疑这是朝中人所为?”

“谁知道呢?但我的人曾经查到京都,线索就全部就断了。”谢景洲意味深长道,“普通商人可不敢走私盐铁粮食给蛮族,还能越过我们谢家军的耳目。”

“听我的劝,这件事你别参和了。”他摇了摇头,“抓紧时间赶紧离开吧!还有那个孟震,多加注意些!”

“我明白。”沈隽意颔首,顿了顿,他迟疑了下,“其实,我想请您帮个忙。”

“何事?”谢景洲对他的印象极好,自是没有不应的。

沈隽意想了想,低声道:“是关于我妻子的事情,她身中血蛊,需要紫翅虫来,以毒攻毒,保住性命。我听闻紫翅虫乃是苗疆产物,您在云城多年,不知可有听过这个毒物?”

“若是能寻到此物,在下万死莫辞。”

谢景洲上下打量着他,“没想到,你倒是个情种。”

就在沈隽意手心冒汗时,他终于颔首应承,“好。萧仲文的妻子刚好是苗疆圣女的姐姐,我让她替你去寨子里问问。”

沈隽意松了口气,深深地一鞠躬,“多谢国公爷。”

“不必,你若是真的想谢我,届时解了你妻子的毒后,可以带她来见我,唤我一声舅舅即可。”谢景洲不以为然。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萧仲文的声音响起:“国公爷,已经清点完了。”

说话间,孟震和萧仲文一前一后进来了。

孟震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凝重,走到沈隽意的身边,拱了拱手。

沈隽意侧头望来,“孟统领,如何了?”

“都是蛮族的俘虏,也缴获了不少武器。”孟震点头,“俘虏们的口供基本一致,都说有中原商人给他们提供物资。缴获的兵器制作精良,工艺考究,确实不是蛮族自身所能打造的。”

“只是,”他小声道,“那些俘虏很是听话,都不用吃苦,就齐齐说了。而且,伤势也很是轻……”

谢景洲闻言,冷冷一笑,“孟统领,说话就大声点。还是说,你是觉得我们在演戏?”

“没有,没有,我怎么敢质疑您。就是职责所在,凡事需得仔细核查每一个细节,才能向朝廷交差。”孟震连忙摆手,赔笑道。

谢景洲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掠过一丝冷意,语气平静,“怀疑也无妨,毕竟关系着边境安危。孟统领若是想查什么,尽管去查,我们全力配合。无论是俘虏的伤势来源,还是兵器的流转路径,只要能查清真相,我们绝无二话。”

萧仲文眼看着气氛变得微妙起来,连忙打断道:“哎呀,眼看都要午时了,我方才让偏将去准备了酒菜,不然沈大人和孟统领留下一道儿喝上几杯,咱们边吃边说。”

“这……”孟震刚要拒绝,就听沈隽意颔首客气答应。

“多谢了。”

于是,孟震和沈隽意就留在军营用了顿饭,临近下午,才带着姜青檀慢慢吞吞地回驿站。

回到驿站时,姜映梨已经看顾的那几个护卫已然好转,孟震拱手跟她道了谢。

“不必,都是小事。”

姜映梨看他们似乎还有话要谈,就没多留,带着姜青檀先走开了。

孟震蹙眉问道:“沈大人,此次对谢家军的试探,您心中可有章程?”

“暂未探明,”沈隽意保守回答,“倒是孟统领,似乎颇有所获。”

“谢家军中疑点重重,且今日谈话,都是他们的一面之词,我认为还是需得多加探知。”孟震慢慢道,“我们不能冤枉贤良,但也不能马虎了事,毕竟事关家国。”

“孟统领说得有理。”沈隽意点了点头附和道。

孟震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沈隽意,又问道:“不知下午您与镇国公又说了什么?”

这是极为僭越的行为,但沈隽意看了他一眼,却出乎意料没有生气,老实回答道:“阿梨中了毒,谢家在云城认识的人众多,所以希望镇国公能帮忙施以援手。”

闻言,孟震:“原来如此。镇国公可愿意?”

“说是会帮忙问询一二。”沈隽意长吁短叹道,“希望他能放在心上吧,实在不行,都倒到了云城,也可以找当地的大夫试试看。”

“如果有我需要帮忙的地方,还请沈大人不吝使唤。”孟震忙道,“在下定是不遗余力。”

“多谢孟统领了,如今皇命最为重要。”沈隽意摆了摆手。

孟震见此,也没再多说,拱手回了房间。

沈隽意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才慢条斯理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