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形形色色的亡魂从我身边经过，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却都沉默着，目光呆滞，脚步虚浮地走向桥的另一端。
桥下，忘川河水猩红，蛇虫翻涌，偶尔浮出的鬼脸发出无声的哀嚎，幽深可怖。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座八角亭，檐角悬挂的灯笼在雾中幽幽燃烧。
亭中，一个银发老婆婆正端着汤碗，递给过往的亡魂。
“饮下此汤，前尘尽忘。”
她声音枯哑，却温和。
那双布满皱纹的手，一次又一次地递出汤碗。
亡魂们接过，一饮而尽，随后浑浑噩噩地走向桥的另一头，彻底消失在灰雾里。
我怔在原地，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楚。
婆婆抬头，浑浊的双眼看向我，竟无半分惊讶，只是微微一笑。
“你来了。”
她的笑容熟悉得让我眼眶发热。
我站在原地，许久，也笑了：“我该叫你汤婆婆……还是孟婆？”
孟婆苍老的手顿了顿，枯哑道：“叫什么都好，不过是个名号。”
她继续舀汤，幽幽自语：“友情、亲情、爱情……人世苦短，却都逃不过一个情字。”
我听出她话里的深意，盯着她碗中浑浊的汤水：“我听说，孟婆汤以人间七情六欲熬制，饮下便能忘却前尘，放下一切爱恨，重入轮回。”
我一字一句的说：“喝下这碗汤……真的能让人忘记一世吗？”
孟婆意味深长地一笑：“当你想忘的时候，自然就忘了。”
“婆婆见惯轮回，想必看透情爱了。”
孟婆眼中浮现追忆：“无数年前，也有个如你现在一般大小的姑娘，她跪在这里，求我不要让她喝汤。”
“她说忘不掉心上人，甘愿跳入忘川受千年噬魂之苦……我见她执着顽固，便答应若她承受得了千年之苦，便给她一次再续前缘的机会。”
“她听后不但不惧，反而还高兴不已，毫不犹豫地从桥上一跃而下。”“可几十年后，她等的人来了，却在阳世早已另娶他人。”
“他在阳间早已将她忘得彻底，另有所爱。他也看不见桥下她受尽万鬼噬心的凝望，"
孟婆叹息：“千年间，那人一次次喝下我的汤，又心如磐石走过这座桥……而她只能在河里眼睁睁抬头凝望。”
“后来呢？”我轻声问。
“千年期满，她爬上桥头。”孟婆舀起一勺汤，“我问她，这场缘……还续么？”
“她心如止水，端起我的汤。只说了一句舍了前世眷恋，输了今生誓言。等了千年，却早已形同陌路。”
“而后，她一饮而尽，独自走向轮回。”
灯火摇曳，映着孟婆沧桑的脸。
“爱情是什么？不过一碗水罢了！能不能忘掉，从不是你说了算的。有今生，没来世……纵然你记得，他若忘了，跟真的忘记又有什么区别？”
她忽然指向桥下：“你不妨看看桥下，答案就在那里。”
我走到桥边，低头望去。
血黄色的河水中，无数冤魂挣扎哭嚎。
他们有的面目狰狞，有的神情哀戚，却都执着地望着桥上，仿佛在等待什么。
这些都是……甘愿承受千年痛苦，只为再续前缘的痴情人。
孟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们跳下去时，都说着来生再续前缘……”
“可桥那边寂寂无声，因为心死之人早已遗忘。”
“桥这边哀哀苍天，因为心动之人还在执着。”
河水里回荡着初死之人的低泣、哀叹、留恋、懊悔……亘古如此。
他们为了再见所爱之人，甘愿跳入忘川，忍受千年折磨。
可千年之后呢？
纵然情生彼岸，花开千年，到头来，血红似火，也不过花叶永隔。
我怔怔地望着河水，忽然笑了：“婆婆，你说得对。”转身，我看向她手中的汤碗：“但这汤，我能喝吗？”
孟婆深深看我一眼：“你想忘吗？”
我沉默片刻，摇头：“不想。”
她将汤碗放下，“你此来，不是为了忘，而是为了寻。”
“寻什么？”
“寻一个答案。”
我收敛笑容，轻声问道：“那婆婆……能告诉我心里的答案吗？”
“你想知道什么答案？”孟婆的银发在灯焰下泛着微光。
我直视她的眼睛：“我和他的前世。”
孟婆放下汤勺，浑浊的眼中泛起涟漪：“十世之前，你是黄泉掌灯，他是幽冥帝君。”
她的声音很轻，却仿佛穿透了时光，将我带回那个早已遗忘的过去。
“那一年，忘川河畔万千花灯浮空，照亮幽冥永夜。你执青灯立于河畔，为亡魂引路。而他……”
孟婆抬眸，眼中映着幽幽灯火：“帝君巡游地府之日，路过忘川河畔，与你在万千灯火中惊鸿一瞥……”
我的心猛地一颤，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一幕。
忘川河上，千万盏花灯如星辰坠落，映得河水粼粼如血。
我执灯而立，衣衫飘摇。
而他……
一袭玄衣，眉间神纹如焰，站在彼岸，静静凝望。
“后来呢？”我的声音发紧。
孟婆叹息：“他本该镇守阴阳，却终为情所困而失职于位，令百万恶鬼趁机涌入人间，阴阳大乱。”
她舀起一勺汤，浑浊的汤水映出我苍白的脸：“后来便自请削去神格，入轮回赎罪。”
“而你……”孟婆看向我，“也放弃了掌灯之位，追随他一同轮回。”虽然孟婆寥寥几句话，但我觉得江轻尘所犯的错，应该跟千年前的自己脱不了关系。
我深吸一口气问：“所以……我轮回了十世，都是为了找他？”
孟婆点头：“每一世你来到这桥上，我都会问你——可悔？”
“而你……”
她苍老的脸上浮现一丝动容：“每一次都说不悔，然后一饮而尽，又踏入轮回。”
“但轮回会消磨记忆……”孟婆轻声道，“十世过去，你记得的，已经越来越少了。”
我怔怔地望着忘川河水，忽然明白了青姬的话。
“你的劫是他。”
轮回十世，不仅是为了续缘，也是为了……
赎罪。
十世轮回，每世过桥。
次次答不悔。
次次饮尽孟婆汤。
却也……
次次遗忘更多……
我抬头，声音沙哑，“这一世……我还会忘记吗？”
孟婆苍老的脸上浮现一丝苦楚：“帝君既已恢复神格，自当重掌阴天子职责。”
我沉默不语，心头泛起苦涩。
这意味着……
他再不能只是我的江轻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