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成蹊雾沉玉

36.空自愁(二)

京城,安仁坊,一家再寻常不过的朱门高户中,有一所僻静寂寥的小院。


院中几乎无花草,只种了几株桂树,还未到开花时节,生得青葱茂密,枝叶参天。


小院中有一小佛堂,内供上百盏长明灯,映得堂内观世音菩萨的金身明明灭灭。佛堂前铺有石阶,上置苇草所编香蒲,一白衣男子正半死不活地跪在蒲团上。


初夏时节的日头已有毒烈之势,这男子却丝毫不觉,只一动不动地跪着。他并未束冠,满头乌丝披散凌乱地落在肩头,随着他萎顿的身形直坠到地上。


“成何体统!”


小院门口传来一声夹着怒意的清喝,一面容俊逸的男子掀袍踏入。


守在院门口的几个小厮登时跪了一地:“世子……”


程彣上前,把院中跪着的那人轻轻扶起,叹气道:“端阳天如此酷暑,他们几个倒是寻好了阴凉地,就看你在此处跪着,简直不像话。”


那白衣男子拭去额间汗水,扬起惨白如纸的一张脸,眉梢却满是藏不住的秀气,俊俏到堪称漂亮——正是混世魔王程二公子。


他冷冷道:“不关他们事,是父亲命我在此罚跪,大哥你若怨也该去怨父亲。”


程彣软绵绵地弹他额头一下,蔼然笑道:“行了你,又恁任性。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没人能罚你了,快起来。”


他扶着程彧起身,二人不顾形象地瘫坐在佛堂门口的石阶上,留给堂内的观音娘娘两具萧然的背影。


程彧在石阶上半躺了一会儿,缓过几分精神来,对门口候着的小厮呼哨了一声:“你们几个,程大人来了的话吱一声。”


在程家,只有一个人能被称为“程大人”,就是他爹。


本来这些小厮是帮程老爷看着二公子罚跪的,可是二公子现在有世子给他撑腰,他们欺负不得了。


在程彣的淫威下,小厮们哭丧着脸唯唯诺诺应了句“是”,不得已变成了给他二人望风的帮凶。


程彧戏谑地勾了勾唇角,看向程彣:“哥,穿得这么倜傥风流,陛下今日又要召你进宫陪哪位殿下?”


程彣正穿了身绣金丝的绛青色长袍,腰别白玉带,容止娴雅之极。


“臭小子,你该不会是忘了罢?”程彣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道,“今日要同西域使团的人打马毬,我得去赴宴。话说回来,陛下前几日不是点名要你去打么,还不赶紧去更衣?”


程彧两眼一翻,双手架在脑后,又躺下了。


顺便回了俩字:不去。


程彣笑笑:“你近日可是愈发不听管教了,父亲又为何罚你?”


程彧这下连白眼都懒得翻了,拖长了音干涩道:“因为我又不学无术——拈花惹草——给他老人家和程家蒙羞了呗。”


程彣了然一笑,却又“咦”了一声:“你最近不是每逢陛下传唤才出家门么?什么时候又惹上了新的小娘子?”


程彧冷笑:“什么‘新的’,还是那个关风遥!小爷我见过她么就非我不嫁?


“她爹说项间都找上门来了,天花乱坠把我贬得像是天下第一薄情郎,还说坊间流传了许多我与他家女儿的话本,都是些淫词艳曲,污了他女儿的名声,我若不娶她,便是无情无心寡恩负义。


“哥,我又不认识他家女儿,怎么就到了非娶不可的地步了?你说我冤不冤啊?我怎得如此倒霉?!”


程彣将手搭在他肩头,只感到他浑身都在冒热气,想来真是气得不浅,轻拍他两下:“好啦好啦,容与不气。”


程彧拨开他的手:“程怀瑾你少拿我当小孩哄,我这么倒霉,跟你也脱不了干系。”


程彣笑道:“左右你也就是受受气,父亲又不会真同意这门亲事,将来等陛下把六殿下指给你,看谁还……”


“那更不行了!”程彧听完这话脸都青了,“你听谁说的这谣言?小爷这就派人去打断他的腿。”


程彣思忖道:“可所有人都在这么说……说陛下对你荣宠有加,定视你为心仪的驸马人选。而今二殿下不问红尘,只有六殿下年龄相符,又与你玩得那般亲密,便只能是她了。”


“扯淡,全是扯淡。”程彧神色笃定,“陛下不可能让我娶她的,再者说,我顶多拿她当妹妹,对她从来就没有非分之想,怎么娶?”


程彣叹了口气:“可是容与,不用我说你也明白罢,你一日不定亲,程家一日便不会安宁,早晚会有门槛都被踏破的一天。放眼京城,像你这般年纪的有几个没定下婚事?”


“程怀瑾你今天怎得这么婆婆妈妈?”程彧眉梢一抬,满脸的不耐烦,“你不就没定亲?你还比我大了整整五岁,娘亲上次来时愁得都生白发了,你个大孝子看不见?”


程彣佯装着要揍他,扬手间手指屈于唇前咳了两声,斟酌道:“我命格太硬,克妻……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祸害旁人。”


他自幼便与韦侍中家的独女定了亲,待到小姑娘长大快过门时,突然得了场暴病殁了,程彣以正妻以礼相待,为她素衣守制三年。


待到丧期一过,说媒人立刻蜂拥而至,此时却有一云游高人给他卜了一卦,说他“金刚刚猛,易折于情”、“五行偏旺,生克之势过盛”,韦娘子就是被他活活克死的。


总之,吓跑了一群对他有意的小娘子。


好在程家这不是还有个老二呢嘛。


二公子长得好,又受陛下喜欢,人虽然是个浑不吝,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陛下和程家给他兜底,差不到哪里去。


自此,京城第一抢手货由程家世子变成了程家二公子,程彧的生活便鸡飞狗跳、永无安宁起来。


念及此处,程彧幽幽剜了眼他这个老光棍兄长:“程怀瑾你知道么,不知道我就再告诉你一遍,我恨死你了!!”


程彣左耳进右耳出,莞尔一笑:“恨我没用,反正你总是要娶的。”


他顿了一顿,犹豫着开口,“容与,别傻了,不论你怎么有意拖延,也……不可能的。既如此,何不试着挑个合眼缘的?”


“哈……”程彧本想笑着应对,却不受控制的喉间一紧。


青天白日下,他十指的温度仿佛被抽干殆尽,只冷硬地绞在一起,连呼吸都停滞于此。


四方阒寂,唯有蝉鸣,而身后,小小佛堂中的大慈大悲观世音仿佛诵了一声无声的佛号,千言万语尽数化在这不声不响的悲悯梵音中。


末了,程彣只好认输。


他叹了口气,将手落在程彧肩上:“是我不好,我不该提起此事。”


程彧收起出神的一双眼,失笑道:“当然是你不好!程怀瑾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这合眼缘的哪是那么容易便能遇到的?”


他哽了一下,没把话继续说下去,只叹道,“若这样稀里糊涂便成了亲,你觉得对别人公平与否?”


程彣明白他说的都没错,可他就是不想见程彧这样下去,偏偏又怎么都劝解不了他,只得自嘲一笑:“你可知,我最后悔的事便是请陛下准你随我赴阆州。”


两年前,他奉皇帝密诏去西南办事,不小心被程彧知道了,傻小子便要死要活地缠着他,说什么也要同去。


皇帝耳根子也软,架不住他二人轮流吹耳旁风,遂命程彣在暗,程彧在明,共赴阆州。


程彧本来的任务是随白望农一起视察视察民情,游山玩水一番,程彣当时也误以为他这弟弟就是这么想的。


怎料两路人马分头行动的第二天,程彣就发现皇帝交给他的圣旨和虎符全丢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这个宝贝弟弟本事大得很,不仅连皇帝的东西都敢偷,还不知从哪学会了隐藏行踪,溜得他和一众千牛卫找破了头也没找见。


直到听到贺向笛围剿十六洞的消息,程彣才匆匆自大散关赶来。人至阆州,却发现白望农大人死了,而程彧失踪了。


程彣想都不用想——这家伙不要命地上云雾山了。


那地方凶多吉少,程彣一刻不敢耽搁地追了上去。


等到一行人将程彧从蝴蝶谷捞出来时,先前还活蹦乱跳的二公子差点就六亲不认,神智浑浑噩噩,如同一具活尸,口中却一直不清不楚地念叨着什么。


程彣只能从他含混的呓语中分辨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好像是个……小娘子?


他还从程彧身上搜出一张舆图,当机立断派了随行千牛卫去给宸王送了信,这才解了云雾山的燃眉之急。


思来想去,众人留在山上也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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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忙,他又关心弟弟伤势,便没来得及同姜祐珣打招呼,即刻带程彧回了京城。


可让程彣奇的是,程彧一向对他无话不谈,却在他问起他口中那个小娘子时缄默不语,嘴竟跟被缝上了似的,半点风都漏不出来。


陛下问起在西南的见闻,他也只说些不痛不痒的风情搪塞过去,就好像在刻意隐瞒那人的身份。


能让他做到这种地步的,怕是只有那个人了。


可程彣不喜欢那个人。


他没能亲眼见过那靖安郡主是何人,只知传闻中她自小便戾气深重、暴虐嗜杀,在寻常孩童会因摔跤而哭鼻子的年纪,她已经领着一队轻骑捣入敌军腹地了。


照理说,边陲有此天生为将者乃是幸事,程彣没有理由不喜欢她,坏就坏在他家这金贵弟弟和此人有了牵扯。


而程彧本就不是什么心智坚定之人,若同她走的太近,难免会沾染上她的邪气。


念及此处,程彣惆怅地叹了口气。


他焉能不知,其实这臭小子在西南的那些时日已经无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几夕之间,仿佛就把他多年的谆谆教诲抛得一干二净,行事作风也愈发极端。


就譬如那次吧,若不是为了这位靖安郡主,他家这傻小子怎会如此苦心孤诣,就为了从陛下那里骗到“霜容千叶”这种灵药?


还为此……做到了那种地步。


简直是欺君罔上、荒唐至极!


若不是那日程彧哽咽着求他,程彣盛怒之下,甚至都不打算再认他这个丢人的弟弟。


哼,苦笑着说什么“怀瑾,你不明白……”;又说“她……她很可怜的”;还说“她的胳膊是为救我才断的,十几年了都没好利落……”;甚至还搬出一句“怀瑾,我这人是借命而活,万事由不得自己”。


便是拿准了,任凭他程怀瑾是何等铁石心肠之人,听到这种话也难免舌根发苦。


再加上程彧再三保证,不会再与这位靖安郡主有任何牵扯。


程彣沉默半响,终于叹气道:“程容与你不如去照镜子瞧瞧你现在的模样,笑得像哭,堪称天上地下第一丑。”


好在程彧说话算话,他向西北寄了那瓶香膏,附上了一封信,便再也没提过那个人,也再也没做过像那次一样的荒唐事了。


加冠之后,程二公子好似跨过了一个坎,一向顽劣不羁的他难得沉稳下来,感动得程家老太爷拜神拜佛、好生谢了一通列祖列宗。


可是程彣能看出,他不是变得懂事,他只是将自己封闭,变得逐渐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包括自己这个曾经与他亲密无间的兄长。


万事于他程容与来说不过清风一盏,并不值得他多看两眼,更不值得他赋予什么真心。


简而言之就四个字——丧魂落魄。


程彣早就看不下去了,今日本想借机试探,没曾想他这没出息的弟弟竟是病入膏肓,光是想到那位靖安郡主就能要他半条命。


程彣怒其不争,可更多的是悔愧交织。


若是当初不带他去阆州,不给他一丝缥缈的执念,他兴许能比现在无忧无虑得多。


程彧见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哈哈大笑,十分没有良心:“今儿是什么日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竟能看到天之骄子程大这长吁短叹的模样?”


谈笑间,他将手落在程彣的小臂上,另一只手则蜷曲地落在眼睫处,遮住了洒在脸上的和煦日光。


也不知他忆起了什么,只瞧他稍稍牵了牵嘴角,笑意几近温柔。


程彣将手覆在他发颤的手背,轻声道:“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提了。”


“谢了——”程彧大笑,霍地起身,似是心情不错。


他于日光下抻了个懒腰,忽然转身对观音菩萨合手一拜。


清风拂面,墨发白袍翻飞,衬得他几近妖冶。


程彣见了,不由自主抬了抬唇角:“你不是不信神佛么,今日却拜了什么?”


程彧睁眼一笑:“我实在不想娶那个关风遥,所以求菩萨让我今日就遇到个心仪的小娘子。”


他晃着阔步,摇摇摆摆向外走,右手倏地冲程彣打了个响指,并未回头。


“哥,你先去,咱们兴庆宫毬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