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 宫廷惊疑(四)

宫门处,火把猎猎,将夜幕撕开一道道橙红的口子。

甲胄森然的金阙卫士兵手持兵刃,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与对面那群锦衣华服、却面色激动愤然的宗亲们对峙着。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火星四溅,一触即发。

裴明璋按刀立于人前,身姿挺拔如松,俊秀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平添几分肃杀。

他目光冷峻,直直看向向被一众宗亲簇拥在最前方的恒王。

“恒王殿下,您乃宗室柱石,辈分最高、素来德高望重,陛下对您亦礼敬有加!今夜此举,聚众夜闯宫禁,胁迫君上,臣实难理解!

这岂是为人臣子,为宗室长者所应为?这悖逆不尊,形同谋乱的罪名,王爷难道真要一力承担吗?”

他的话语中,其实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规劝。

裴明璋与恒王关系算得不错,同属宗室,恒王府的世孙前两年更曾在金阙卫中与他共事,虽非莫逆,却也有几分同僚情谊与家族香火情。

此刻这番质问,既是出于护卫陛下,镇守宫禁的金阙卫统领之责,亦是出于宗室晚辈对一位可能行差踏错的长者的最后提醒与警示。

恒王身着亲王常服,须发皆白,他此刻脸上却毫无平日里的温和慈祥,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激动和沉痛。

他上前一步,毫无畏惧地迎着裴明璋的目光,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微微发颤。

“裴统领!你问本王为何如此?本王倒要问问,陛下为何迟迟不肯露面?宫中为何突然戒严如临大敌?!”

他环视周围的宗亲,声音陡然拔高。

“本王接到密报,陛下恐已遭不测!龙体欠安绝非虚言,或有奸佞小人挟持圣驾,闭塞言路!我等身为裴氏宗亲,太祖血脉,岂能坐视陛下陷于险境而不管不问?!”

他话音未落,身后立刻响起一片附和担忧之声。

不等裴明璋反驳,恒王猛地抬手,指向身后的马车。

“裴统领,你可知这马车里是谁?是本王的孙儿兆安!亦是本王最骄傲的继承人!就在今夜,他在自家府邸,竟意外醉酒跌入池塘,险些溺毙!

兆安自幼自律,从不酗酒,何以至此?!本王着人请来府医,你可知诊断结果是什么?!府医断定,兆安并非醉酒,而是先中了迷烟,失去了意识!那所谓的满身酒气,不过是昏厥之后被人强行灌入,伪造成意外的假象!那贼子,是想要了我孙儿的命,还要让他死得如此不堪,死得合情合理!

万幸!万幸本王那曾外孙女儿婉如,这些时日在府中陪伴拙荆。

她心细,记挂着白日里晒在院中的珍本书册忘了收取,夜半带着婢女前往藏书阁,这才意外发现了落水昏迷的兆安,及时呼救!若非这天意怜见,若非婉如这孩子一时心念一动……

怕是到了明日天明,本王收到的,就是一具冰冷的尸首和一句轻飘飘的醉酒失足了!”

他的目光扫过几位刚刚赶到的宗室亲王郡王,声音愈发悲凉愤懑。

“不止我恒王府!这些时日神都之内,流言如沸!多家宗室府邸突逢意外,或走水,或坠马,或遇刺!却偏偏都冲着各家嫡系、继承人而去!这巧合多得令人心惊,令人胆寒!

裴统领,你口口声声忠于陛下,那你可知,陛下是否也知晓如今神都宗室人人自危?

陛下是否也曾下令彻查,这究竟是天道不公,巧合频发,还是有一双黑手,隐藏在暗处,要将我等太祖子孙,赶尽杀绝,断我皇室根基?!”

这番话极具煽动性,瞬间将个人安危与整个宗室的存亡捆绑在一起。

刚刚赶来的几位宗亲闻言,脸上惊疑不定之色更浓,甚至有人带来的府兵家将也开始躁动,向前逼近一步。

兵刃的寒光在火把下交错闪烁,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杀机弥漫。

“更何况,裴统领,你那兄长如今也尚未脱离危险吧?你如今在这里带着金阙卫同本王等对峙,焉知有朝一日这意外不会落到你头上?!”

这话,已经说得十分诛心了。

裴明璋的脸色十分难看。

他正欲强行弹压,稳定局面——

“恒王殿下此言,正是臣欲禀明陛下之事!”

一个坚定的女声突然穿透了这剑拔弩张的喧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裴夷正快步从宫门内走出。

她径直走到两方人马之间,先是对裴明璋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随即面向恒王及一众宗亲,低声道。

“王爷所虑,陛下岂能不知?陛下并非不见,而是不能见!”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清亮,缓缓环视在场众人。

那目光似乎能洞察人心,有人与之坦然对视,急切想知道答案。也有人仿佛被这目光刺痛,下意识地有些心虚垂下眸子,避开直视。

裴夷真让人将诸位宗亲请到了内外宫的交界处,毕竟,宫门外实在人多眼杂,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

裴明璋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头。

毕竟,裴夷真是陛下的心腹。

这种关头,她某种程度上的确能够代表陛下的决定。

“陛下确系龙体欠安,原因已初步查明,乃中了极为阴损隐秘之毒!”

吩咐人看住殿外,裴夷真方才开口。

“什么?中毒?!”

此言一出,如同巨石投入沸水,顿时激起千层浪。

所有宗亲,包括恒王在内,都面露极度震惊之色。

裴夷真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

“下毒之人,手段高超,利用陛下日常膳食长期缓慢施毒,分量精准,以致毒性日渐深入五脏,却脉象不显,宛若积劳成疾,直至今夜毒性累积至顶峰,方才骤然发作,导致陛下呕血昏迷,情况一度危急!”

“是谁?!何人如此狗胆包天,竟敢谋害天子?!”

恒王厉声喝问。

裴夷真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根据陛下近几日饮食起居记录及毒物特性推断,能有此机会,用此手段者,唯有陛下的贴身近侍

——喜禄!”

“喜禄?!”

众人再次哗然,难以置信。

“这怎么可能?”

“颐光殿救主的那个喜禄?”

“半年前他才舍身护驾,身受重伤啊!”

“他为何要下毒?这根本讲不通!”

是啊,颐光殿的事过去尚不足半年,在场谁人不知,喜禄是如何在危急关头忠勇救主的?

那几乎是用命换来的信任和地位,怎么会是他?

若真是他,当初何必救驾?这完全不合逻辑!疑虑如同潮水般涌上所有人心头。

这讲不通啊!

“诸位皆知喜禄曾救驾,正因如此,谁能想到他包藏如此祸心?或许正是那次的救驾,本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为了获取更大的信任,行更恶毒之事!而就在刚刚,喜禄被奉国公府的家仆,在靖远公府外的暗巷之中抓获!”

裴夷真的话,还在继续。

消息一个比一个震撼!

陛下中毒,下毒者是忠心耿耿的喜禄?

而喜禄偏偏在败露后,跑到了这些时日低调蛰伏的靖远公府外?抓人的还是奉国公的家仆?

这究竟是喜禄慌不择路,自投罗网?

还是他本想寻求同谋庇护却遭灭口或出卖?

亦或者,这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一场贼喊捉贼的栽赃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