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殊途同归的命运
他从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子嗣,更不指望将来有人为自己报仇。
他有什么仇呢?
说到底,一切不过是自己不甘心罢了。
他是杭宣谨,又不是杭宣谨。
这个名字,属于平昌侯,而他,根本不是。
他是阿史那拓鹰,却也不是阿史那拓鹰。
他从不被北狄真正承认过,甚至这个名字也是在自己出发大昱之前才被临时取的。
他是北狄老汗王无数子嗣中的一个,却也是最不被承认的一个。
他的母亲,是老平昌侯的庶妹,当年嫁到了西麓郡,后夫君死了,她也未曾回到神都,只闭门做个孀妇。
老平昌侯和这个庶妹并没什么感情,在其嫁了人后,便没什么往来了。
那是西麓郡最不太平的年代,北狄的铁骑时常南下骚扰。
一个寒冷的秋夜,北狄人突袭了西麓郡。
他的母亲,孀居在府中的杭小姐,被彼时还是金帐宗王的老汗王掳走。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几乎想都不用想。
神都养出的花,自然让北狄人感兴趣。
北狄从不在乎贞洁,只在乎征服。
她甚至连寻死觅活都做不到。
因为,她的公婆也被一并抓了去。
尽管年轻守寡,她却对婆母怀有深厚感情。
她生母死于难产,嫡母虽然不至于苛待她,可却也是绝没什么感情的。
在自己婆母的身上,她竟是体会到了从未体会到的母爱。
所以,她选择了咽下一切苦楚,换来了公婆被放回去的结局。
可她没想到,自己以为的好婆母在回到西麓郡后,竟是立刻宣布她“病逝”了。他们不能接受有一个失贞的儿媳。
哪怕,他们曾经很喜欢这个儿媳,喜欢她温柔娴雅,喜欢她在独子死后忠贞不改嫁,喜欢她孝顺乖巧。
所以,温柔的杭小姐,疯了。
老汗王很快对一个疯女人失去了兴趣,而恰逢那时,他投入到了汗位的争夺中,更无暇顾及一个大昱女人。
在北狄,一个被掳来的大昱女子,地位连奴隶都不如。
“你知道吗?在北狄语中,拓鹰并非像大昱语言那般美好,它是被遗弃的意思。”
杭宣谨突然的一句话,让崔令窈有些怔然。
“她常常抱着我,坐在密乌河边,望着南边的天空。她说那里有她的家乡,有温暖的阳光和甜美的果子,不像北狄,只有无尽的风沙和寒冷。”
“她还活着吗?”
崔令窈明白过来,那话语中的她,应当就是杭宣谨的母亲。
离镜司只查到那是一个大昱女子,多的,却是因为年代实在太久远,已经查不详细了。
只是,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崔令窈却也有了猜测。
“不在了,早就不在了。她只活了二十三岁,却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杭宣谨回答道。
“最后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她投了密乌河。河水很急,尸体都没找到。”
十六岁出嫁,十八岁守寡,十九岁被掳到北狄,被“病逝”,被抛弃。
二十三岁,花一般的年纪,她的生命,却终结在密乌河湍急的水中。
“她把我留给了老汗王,但无人在意一个混血野种。在北狄,我的血统不纯,备受欺凌。在大昱?我母亲早已在明面上病逝了,我是北狄血脉,更是罪该万死。我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所以你就决定铤而走险,来大昱做暗桩?”
崔令窈问。
杭宣谨苦笑一声。
“我没得选。不知谁给老汗王献计,竟是想到了我母亲的大昱身份,进而衍生出了这个计划。我哪里有选择的权力呢?而且,我也想有朝一日,能向那些抛弃我、欺凌我的人复仇。我只是想,有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我要让北狄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知道,我这个野种比所有他们心中血统纯正的王子都要强大。我要让大昱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明白,他们眼中的蛮夷之子,足以颠覆他们的江山!
我母亲本就是平昌侯的庶妹,他是我的舅舅,外甥肖舅,本就正常。更何况,北狄寻来秘法,帮我改变眸色,帮我捏骨让我长得更像平昌侯,一桩桩一件件下来,谁能够怀疑我的身份呢?”
他就是平昌侯的儿子,哪怕滴血验亲,也是如此。
说到这里,杭宣谨突然抬眸望向崔令窈。
“说起来,陛下也是北狄血脉吧?”
崔令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同样,杭宣谨也不是在等这个回答。
他心里早就有数了。
“阿史那拓雅算起来,也算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也是个可怜人。你们或许都不清楚,她并非大妃所出。她的母亲,是大昱的一名歌姬,因貌美而被买卖到了边关,后辗转流落到了北狄王庭。”
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美貌女人,在王庭中会是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漠北人对贞洁并不看重。
所以,她辗转在多个男人中,直到生下了阿史那拓雅。
比起杭小姐,这位美人似乎更加倒霉一些。
她死在了那场生产中。
其实,一开始是没死的。
只是,她难产伤了身子,医师说即便养好日后也是缠绵病榻,容貌更是将憔悴不复往日。
既如此,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个美人便失去了价值。
那个孩子,本来也只是没名没分地养着。
“漠北王庭有许多这样的孩子,只是,阿史那拓雅格外貌美,所以,在老汗王登上王位后,她便成了大妃的女儿。”
一个美貌的王姬,总是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
“后来,漠北与大昱和谈,她被送往大昱为妃。临行前,其实王庭给她下过命令。要她夺得先帝宠爱,要她在地位稳固后,对先帝下手。不求速成,缓缓便可。最好,能顺带将宫中皇子一个个扼杀在襁褓中,到时,先帝崩逝,诸皇子死的死,年幼的年幼,皇位之争必然一触即发,那便是漠北最好的时机。
可惜了,我那好妹妹,实在太过心善。”
她根本没有下手。那些年里,杭宣谨为了身份隐蔽,一直是单线和北狄联络,他看着阿史那拓雅三千宠爱于一身却迟迟不出手,也曾扼腕叹息过。
如今到了这般年岁,才有些恍然大悟。
是了,他们这种身负两国血脉的人,为什么一定要为了一个不接纳自己的国,去害另一个国呢?
为了认可?
为了证明?
其实,根本没人在乎。
“我们都流着两国的血,却不为任何一国所容。阿史那拓雅选择了仁慈,最终香消玉殒。我选择了复仇,如今躺在这棺椁中等死。不同的选择,却走向了同样的归宿。
多么讽刺。”
他们永远,找不到真正的归属。
怪不得。
崔令窈心头划过一丝了然。
怪不得阿史那拓雅当年死活不愿为先帝生下子嗣。
因为她深知这种夹缝中生存的痛苦,知道身负两国血脉却始终寻不到归属的可悲,所以不愿让自己的孩子重复这命运。
可惜,最终她也未曾如愿,还是生下了裴玠。
“所以,许明璎也是你复仇的一部分?她那四个孩子,都是谁的?”
崔令窈替远在神都,吊着一口气苦等着答案的许明璎问出这个问题。
许明璎的心气儿已经散了,加上小产伤了身子,裴夷真说,便是好生养着,也不过三五年之数。
可许明璎早就不想活了。
她只想等一个答案。
她来不了西麓郡,所以,便将一切希望寄托在了崔令窈的身上。
杭宣谨神色一怔,竟是愣住了。